“ 北女 ”是香港人對大陸女孩的稱呼,帶些貶義,有些歧視。更常聽到的是“北姑”,形容穿著鄉土,帶嚴重口音的大陸女孩。這詞匯,在我結婚的時候,我是未曾聽過的。
我壹直生活在象牙塔裏,老師同學們都謙和有禮,沒覺得有壹丁點的歧視。壹畢業就嫁給了香港人,老公的親友也是如此,跟我聊天時,眼睛閃閃地註視著妳,充滿了溫柔的善意。那時候,部分沿海城市剛剛開啟了來港自由行,香港人看到突然增加了那麽多購買力,壹開始是比較欣喜的。
婚後頭兩年,夫妻倆因價值觀、生活習慣和柴米油鹽也常有些摩擦。老公家之前住公屋,算是赤貧壹族。我家經濟好壹些,算小康。加之我工作上也都順風順水,所以,在家裏身板兒要硬壹些,公婆也較尊重。
又過了幾年磨合期,我們倆就只是偶有齟齬了,再沒有大吵過。
2014年,我們在香港元朗買了壹套依山傍水的小別墅,兩層小樓,還附帶90平米的花園。小區裏有大片大片的草坪,有泳池、健身房、壁球館、桌球館、乒乓球館、高爾夫練習室、好幾個網球場、好幾個兒童遊樂場。菜場超市銀行郵局診所壹應俱全,連教堂、消防局、幼兒園、小學、中學、特殊學校都有。家家戶戶至少有兩輛私家車。小區還有前往中環、尖沙咀、荃灣、元朗、上水等直達巴士。偶爾去會所餐廳吃飯,還能遇到住在這裏的幾個著名影星。
當時我不知道, 這裏離“悲情城市”只有14分鐘車程 。
我依舊每天過著甜蜜的小日子。坐小區專用直達巴士,30分鐘到達繁華的中環上班。中午,在置地廣場和各大奢侈品店閑逛,時不時跟同事們試吃壹下米其林餐。下午,再坐小區巴士回到元朗的家。壹路看夕陽照在青馬大橋上,慢慢落入海平面;看壹艘艘遊艇安靜地停泊在海灣上;看周圍從石頭森林逐漸變得郁郁蔥蔥——歲月萬般靜好。
在小區裏,我也結識了幾位像我壹樣嫁來香港的大陸姐妹。壹個四十多歲的姐姐,生了3個孩子,和香港丈夫壹起做兒童讀物出版生意,三天兩頭去海外出差參展。夫妻和睦。去年生日,老公送了壹輛火紅色的捷豹。另外壹位姐姐,在加拿大讀書的時候認識了香港長大的先生,就壹起跟了過來,和老公各有各忙,生活也很精彩。身邊留在香港工作生活的南嫁北女們,雖然各家有各家的煩惱,但總體來說,都是正常樂觀的生活著。
我也從新聞裏聽說壹些陸港婚姻的負面新聞,但聽過就算了,實在沒往心裏去。我看到的都是來自香港人的善意。壹如,讀書時候問路,路人因為語言不通怕我不明白,帶著我連走了幾個路口;工作時候,陪女友下樓抽煙,路人專門停車下來勸女友戒煙;就算在facebook上不停咒罵大陸人的老公的發小,見到我也是矜持守禮。
於是,我壹直覺得,香港就是如此美好,壹如王家衛電影和亦舒小說裏描繪的壹樣精致華美,目光之所及是壹棟棟高聳的摩天大樓,是日夜川流不息的車潮,是觥籌交錯的霓裳鬢影。
直到2015年,我第二個孩子出世。因為菲傭未婚,不會帶小孩,我又通過中介請了壹位月嫂(香港叫“陪月”)。這月嫂叫芳姐,是湖南妹子,8年前嫁來香港,住在天水圍,丈夫比她大18歲,曾是建築工人,有兩個孩子。背景很像2004年滅門案的主角。事實上,很多天水圍人就是如此。
產假無聊,兒子也乖,吃了就睡。於是,常與芳姐聊天。這是我第壹次深入了解車程14分鐘以外的那個地方。
天水圍,處於香港新界西部的元朗區,原本是壹大片紅樹林池塘。1987年,政府開始池塘填土建設新市鎮。如今,天水圍占地約430公頃,除了三個私人屋苑以外,***有11個公屋樓盤(政府廉租房)和6個居屋屋苑(相當於經濟適用房)。居住人口約為30萬。其中 85%的居民生活在公屋和居屋裏 。
整個天水圍分南北兩大部分。南部不僅有地鐵直達紅磡,還有李嘉誠旗下的私人樓宇。區內大多數康文設施如置富嘉湖商城、天水圍公園、天柏路公園、天水圍運動場等都設立在此。 而北部的人口密度是南部的三倍,集中了天水圍80%的公屋居民。
芳姐住的就是天水圍北部的公屋。他們壹家四口,每月1200的租金,住在約30平方米的公屋中。廁所不足1平方米,淋浴就在馬桶上面。廚房也必須側身進入,容不下第二個人。
電影《壹念無明》圍繞了兩個天水圍家庭展開。下面這張劇照真實地反應了公屋的居住狀況。那些公屋密密麻麻的小窗格裏,住著香港最貧窮的壹批人,其中很多和我壹樣,是從大陸嫁過來的北女。
天水圍屬於居住型的衛星城,私人樓宇比例太低,窮人聚居,只有少數餐飲、服務業可吸納就業。不像其他區域,公屋走幾步就是私人樓宇,裏面居住著大量的中產階層,至少可以做他們的家務助理。所屬的元朗區人口稠密,提供的工作機會也有限,絕大部分天水圍人都要出區工作。
2003年以後,天水圍的交通狀況稍有好轉,不僅有巴士,還開通了輕鐵和西鐵。但是外出工作,還是路途遙遠,費用昂貴。如前往港島,往返接近100,去尖沙咀往返要30多,就算去葵青也要20左右。 很多南嫁的北女,來香港十多年,卻從來沒去過尖沙咀、中環,更沒上過太平山頂看夜景,沒去過張愛玲筆下的淺水灣。她們只能算是“天水圍人”,而不是“香港人”。
就算他們外出工作,也只能找到保安,商場銷售,餐廳侍應、洗碗工和清潔類的職位,每天工作時間長,收入也不會超過8-9千,甚至更少。而且這個月還有工作,下個月可能就沒有了。但與其他區相比,他們往返工作場所的時間要多兩個多小時。
因此,很多人都選擇留在天水圍不工作,靠領政府綜合援助金生活。其中,陸港婚姻家庭數量眾多,以致給本地人以錯覺,北女南嫁就是沖著錢,沖著政府補助而來。激進分子把大陸人稱為“蝗蟲”,這也是原因之壹。
芳姐的老公比她大18歲,如今已五十多,早年做建築工人,身體勞損過大,幹不了重活兒,天天在外跟壹幫差不多情況的朋友賭馬。家裏只有芳姐壹個勞力,卻要養活四個人。做月嫂的時候,比較幸福,每個月有1.5萬的收入。可惜她還要照顧兩個孩子,不能做24小時工,有經驗的24小時月嫂可以要價到3萬。但月嫂的供應很多,天水圍的師奶們很多都考了月嫂牌照。幸運的也就幾個月接到壹單,通常都是熟客介紹。其余時候,她去元朗給人做家務,因是散工,收入不定,最高峰時,她同時做了八份家庭助理的工作。每個月最多也沒超過六七千。吃飯和交通已經占了收入的壹半。所以如果在元朗工作,她都會騎自行車上下班,可以省壹些交通費。
天水圍的陸港婚姻,大多如她這般——老夫少妻。步入中老年的低技術男人飽受失業之苦,身處壯年的女人則壹肩挑起生活大梁,終日馬不停蹄工作,即使是時薪30多的臨時工,也得咬牙苦撐。
芳姐有個女友,川妹子。在天水圍壹家餐廳工作,有些客人不懷好意,經常假裝蹭到她的胸部或屁股。她只能啞忍著。因為如果她得罪了客人,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到下壹份工作。
她們有些在大陸雖然談不上知識分子,至少受過教育,可來了香港,由於廣東話不標準、又不懂英文,而受到歧視。有壹位在大陸曾是小學教師的女子在香港竟然淪為了倒垃圾的工人。
但芳姐說,她這樣的情況在天水圍還算好的:“至少老公不會打我。我出來工作的時候,他還會幫忙看壹下孩子。有些姐妹沒辦法,老公跑了,或者根本不管家裏的事兒,只好把孩子獨留家中,自己出來幹活養家。”
芳姐說,香港本地人老罵她們懶,過來香港領綜援。卻不知是作為香港本地人的男人,先拋棄了整個家。
他們來大陸找媳婦時,誇大自身的條件。就像她老公,當年說自己日薪壹千元,她和她的家人都以為他壹個月能賺三萬,每年就能有三四十萬。那是多麽滋潤的日子。結果,嫁過來才知道,他說的沒錯,但是是散工。壹年也沒開工幾天,只能拿綜援。房子又小得可憐。甚至還有人嫁過來發現要與公婆同住窄小的公屋,還有的要住在用木板隔出來的房間。
因為現實與預期落差太大,夫妻經常爭吵,男的自尊心受損,就會動手打人。
2004年滅門慘案之後,這13年間,政府和各非營利機構在天水圍開設了24間家庭及兒童服務中心,15間青少年服務中心,13間社會保障及就業援助機構。
可在回歸20年間,除了頭十年,虐待配偶個案數量偶爾還能排第二以外,其他時候都是全港18區第壹。2008年壹年更高達787宗虐待配偶個案。最近連續九年,虐待配偶個案數量占全港18區之首。 這些僅僅是接受援助的家庭數據,不知道暗地裏還有多少人在默默忍耐煎熬。
根據天水圍“明愛家庭服務中心”提供的數據,內地妻子受虐待占其現時接受服務的壹半,其中有壹些受虐多年。她們也想離婚。可是離了婚,她們無處可去。他們中心有個案子,壹個嫁來香港的女子,因為丈夫經常在餐桌前扇她耳光,如今她很難進食,壹想到吃東西就想嘔吐。
芳姐的鄰居也是個湖南妹子,她前夫經常喝酒,壹喝醉就打她和孩子。現在她屁股上還有壹條三寸多的疤痕,是她前夫斬傷的。後來,警察頒發了禁止令,不允許她前夫踏足天水圍。現在就剩她壹個人養著兩個孩子。
這些天,我們被北京文科高考狀元的階層固化論刷屏。如果大陸的年輕人在焦慮著階層固化,那天水圍的人們只能在絕望中接受 跨代貧窮 的現實。
天水圍北部的貧窮家庭離婚率壹直居高不下。女性離婚後,又要賺錢養家,又要照顧子女,難以兼顧,對子女教育難免疏忽。那些沒有離婚的家庭,很多父親形同虛設,甚至對妻子孩子經常使用暴力,孩子在如此環境下成長,價值觀受到扭曲也是常事。就算正常的家庭,由於父母自身學歷較低,無法調用社會資源和服務,也很難幫助子女成長。
大量研究證實,在貧窮家庭長大的青少年較高機率會出現身體及精神情況的問題。在天水圍, 壹個突出的表現在於“童黨”的盛行。
這些孩子很多在家裏也被父親虐待、毆打或蹂躪。 上壹代人的苦難和父權的坍塌,成為了天水圍童黨猖獗的直接誘因。 生活在壓抑無助中的年輕人,長期缺乏監管和教導,白天在學校裏無心向學,擾亂課堂,捉弄老師。放學後,在墻壁上塗鴉,宣泄內心的感受。更嚴重的偷竊、吸毒、打架鬥毆,無所不為。 他們並不關心是否觸犯法律,只有對主流社會的強烈反抗。
很多嫁過來香港幾年甚至十幾年的北女,離家那麽多年也沒有回大陸老家。因為她們不敢回去。家鄉人以為她們嫁去香港做少奶奶享福,卻不知,她們處於人間煉獄。她們抱著夢想而來,卻在這個陌生的孤島,遭受貧窮、家暴、子女成長不良等苦難。因此,她們在這裏受了委屈,也無法尋求原生家庭的支援。
天水圍與深圳南山區壹衣帶水,隔河相望。那些嫁過來的姐妹,不知她們每天看到窗外日新月異的大陸,心中該是如何的百感交集。 她們唯有咬緊牙關,用盡壹切努力生存下去。
隨著中國國力的增強,這種大齡香港男士帶著彩電冰箱去內地農村找媳婦兒的經濟交易型婚姻將越來越少。而另壹方面,回歸20年來,隨著中港兩地交往越發頻繁,很多內地人來港讀書或工作,越來越多的香港人也去大陸出差淘金,正常交往型的陸港婚姻逐漸增多,將慢慢成為陸港婚姻的主流。 這批南嫁的北女也將成為歷史,被人逐漸遺忘。她們的孩子們作為第二代香港人,將繼續延續她們的故事,在貧窮的底層煎熬。
她們的悲劇是時代的錯誤,是政府資源的錯配,是命運使然,更是個人選擇的失敗。 這壹群北女,她們的背景相似、自我價值感都很低。她們選擇了用青春去換取利益,就需要承擔隨之而來尊嚴的淪喪。她們來到新的社區卻較少主動融入當地的文化,面對困難時自我封閉,不積極求助,把壹切歸咎於命運。
就算我們對她們的狀況有了初步的了解, 卻無法真正感受到她們身處其中的無奈與壓迫。 我們能做的是放下對她們的偏見。失婚也好,失業也罷,多壹句關心和理解,感恩現在擁有的壹切,用微薄的力讓這個社會變得更好。
天水圍的悲情,與香港的繁榮形成強烈的對比。隨著制造業的全線遷移至大陸或東南亞,香港產業極其發展不均衡。除了高高在上的金融業和國際貿易以外,中層職位極其稀少。大學畢業生像韭菜壹樣每年壹匝匝冒出來,市場上卻沒有這麽多工作。 香港何嘗不是更大的壹個圍城:邊境線環住了年輕人的視野和腳步,陸港兩地的彼此不熟悉,造成太多的誤解。年輕人壹日不跨出邊境線,外出尋求機會和資源,壹日就只能困守在這璀璨的東方明珠,漸漸往更低的階層劃去。
最後,讓我們以香港歌手李克勤的《天水圍城》結束這壹段傷感的故事:
...... 曲未完,淚已滿面。
願所有南嫁北女自強自惜,自尊自愛,在這熟悉的他鄉,壹路走下去。
《聯合征文:我的香港記憶-寫出妳心中那個獨特的香港》
新書試讀: 新書連載《理財就是理生活》前言
艾瑪新書《理財就是理生活》,淘寶、當當、京東有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