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溫州市蒼南縣龍港鎮來說,有兩個稱呼是最特別的:壹個是“中國第壹農民城”,這是前浙江省委書記王芳的題詞;另外壹個稱呼是“中國第壹座城市”,此說來自學者秦暉。這兩個似乎截然相反的稱呼集中在龍港身上,昭示著某種揮之不去的矛盾與統壹。
龍港,壹座幾乎全部由農民集資建成的城鎮,壹個打破了城市化傳統模式的另類。這裏體現的是農民向上生長的力量,是市場經濟蓬勃活躍的精神。如果說這反映了城市最重要的精神特征,那麽可以說龍港是壹座“真正的城市”。
正是滲透在龍港每個角落的蓬勃向上的精神,使它在短短20年內,從5個小漁村、6000人口發展成人口超過23萬人、經濟規模接近100億元的明星城鎮。
然而這棵日漸長大的大樹目前正陷入“瓶頸期”。單從經濟規模、城市建設水平來看,龍港已經不亞於內地任何壹座縣級市甚至許多地級市。但在行政體制上,龍港還是被縣管制的“鎮”,龍崗人自稱這種“鎮級建制、市級規模”的城市體制是“小馬拉大車”。通過幾次不太徹底的改革,龍港的體制問題有所緩解,但是問題沒有根除。
2001年到2002年上半年,龍港經歷了最近的壹次經濟危機,房地產泡沫破裂,平均價格跌至最高峰時候的壹半,大量企業出走,所帶走的資金超過10億元人民幣。2002年下半年以來,情況有所好轉,但是龍港已經付出10億元以上的代價。在這次經濟波動中,體制陰影再次凸現。
不管是龍港鎮的上級———溫州市、蒼南縣,還是有關專家學者,對此問題都開始了認真對待。
壹下子搬來個“建設銀行”
龍港於1984年正式建鎮,當時壹條彎彎曲曲、坑坑窪窪的老街,兩旁有數十間泥屋,了無生機。如果按照通常的模式走下去,龍港到今天應是壹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鎮。
當時的鎮委書記陳定模的壹個舉措徹底改變了龍港的命運。城鎮的建設和發展最重要的是資金,他考察過農村壹些極端的消費傾向,“錢多了,拼命揮霍,蓋房比闊氣,三層樓房還裝電梯。”———為什麽不能讓農民把錢集中起來建設壹個自己的城市?
但是,農民肯把錢投到龍港嗎?“從理論上來說是行得通的。資本的本性是追逐利潤。”陳定模很自信。隨後,他向縣裏爭取到了對龍港後來的發展意義深遠的兩項政策:壹、放松戶籍管制,鼓勵農民進城;二、實行土地有償使用制度改革,向農民出售按等級計價的土地。
地不分東西,人不分南北,誰願意拿出3萬元人民幣,誰就可以進龍港鎮建新屋,就可以有壹個龍港鎮戶口。
此時,龍港人歷來就有的經商意識起到了關鍵作用。做生意要吆喝,建鎮也要吆喝。1984年7月,龍港在《浙南日報》上公開宣布了鼓勵農民進城的優惠政策。同時,陳定模等人親自帶隊到蒼南各鄉鎮,展示規劃圖紙,“發揮嘴皮作用”宣傳龍港前景。
第壹批進城的陳康煜回憶,浙南地區人多地少歷來是最主要的社會矛盾。改革開放以前,當地政府的壹大任務就是嚴格控制農民自建住宅。突然間出現能夠花錢買地皮造房子這樣的機會,誰也不會放過。擁向龍港信用社交錢的農民把櫃臺都擠垮了。有些農民排不上隊,連收據是什麽樣都不知道,就把錢紮起來直接往櫃臺裏扔。
短短10天之內,就有2700多個專業戶擁入龍港,在“歡迎農民進城辦公室”辦理了落戶手續,龍港鎮因此收入現金1.2億元。有人稱,陳定模壹下子搬來了壹個“建設銀行”。有了錢,城鎮建設和發展壹下子駛入了快車道。
為了解決進城農民的口糧和就業問題,龍港協調了蒼南縣政府各有關部門的關系,對申請開店、辦廠的農民實現部門聯合辦公審核,最終把企業局、工商局、公安局等八個部門的章歸並為縣計經委的壹個章。所謂陳定模“八顆大印壹把抓”的說法,也由此而來。
對龍港的平地而起,清華大學教授秦暉的解釋是:這是由前“鄉下人”的民間行為創生的新城。陳定模的說法則更明了,反映了農民對這座屬於自己的城市的管理模式:“自理口糧進城、自建住宅落戶、自找門路就業”。
壹家媒體評論說,龍港無疑是中國第壹個實行戶籍管理制度全面改革的城鎮,因為它從壹開始就沒有戶籍制度。農民自理口糧進城,自建住宅落戶,到1986年,已經有周邊兩省六縣的兩萬多農民遷徙至此,迅速集聚了人口規模。那時這個農民自由居住的城市像壹朵飽滿的花朵,款待著所有的蜜蜂。
在自找門路就業方面,龍港走出了壹條令人匪夷所思的道路。今天龍港的幾大支柱產業,幾乎都是從當年“自找”的不起眼的小產業做出來的:“文革”之後,各級學校進行了大規模的擴招。數量急劇膨脹的學生帶來了巨大的學生食堂飯菜票市場。印壹張飯菜票只有幾厘的利潤,油墨和洗刷用的香蕉水對人體還有害,正規的印刷廠對這種生意是不屑壹顧的。龍港人乘機攬下了大量的生意,賺了壹筆。
幾年後,又碰到了中國白酒產業最風光的時期,各種酒類品牌對包裝印刷不惜血本。常年四處奔波的龍港商人及時把信息傳了回來。龍港的印刷業由此上了壹個臺階。
到1990年前後,龍港最多的時候有將近1000家大大小小的印刷工廠。大多數都是前店後坊的小印刷作坊。“老板”們白天出去推銷,晚上回來當操作工,夜裏睡在機器旁邊。壹步步積累下來,產品從飯菜票發展到工業包裝、書籍雜誌等。生產方式從手工發展到全自動的海德堡膠印機,成就了幾十億元的產業,博得了“中國印刷城”的稱號。
回過頭來看,龍港的經濟奇跡主要來自於它的制度創新:在全國率先改革戶籍管理制度,打破城鄉界限,鼓勵農民進城;率先推行土地有償使用制度,解決城市建設的資金問題;率先打破“唯成分論”,鼓勵多種經濟成分發展,解決就業問題。而讓人感慨的是,近幾年來,龍港發展的最大障礙又來自於體制的滯後。
體制之痛
2001年,龍港經歷了建鎮以來最為慘痛的壹次經濟波動,損失在10億元以上。事情的起因是當地盛傳龍港要和對岸的鰲江鎮合並,成立新的獨立於平陽和蒼南的城市。結果造成地價飛漲,企業出走,資金外流。接下來是房地產泡沫破滅,全鎮經濟滑坡。
對於這段經歷,龍港壹家龍頭企業的總經理說,建市謠傳和土地供應失控之間並沒有必然的聯系。按照現行的土地供應制度,龍港作為壹個鎮根本就無法控制當地的土地供應,最主要的權力還是在縣裏面。縣裏要放的土地鎮裏根本就擋不住。
龍港鎮黨委宣傳委員楊道敏的說法也從側面印證了上述看法。他認為,中國的鎮壹級政府是不完整的政府。即使像龍港鎮這樣已經有中等城市規模的鎮,也基本上沒有行政執法的權力。
針對龍港的情況,蒼南縣也曾經作了許多改革,陸續在龍港設立了公安、工商、國土、技術監督等六個分局,構成了龍港的主要執法力量。
壹位現任龍港鎮的領導十年前曾經在龍港呆過,到縣級機關轉了壹圈之後,又回到這裏。他搞不明白的是,十年前的那些辦、所今天全部變成了分局。原來的所長、主任手下最多三四個辦事員,現在分局長下面設科,科下面還有股,股下面才是辦事員。開會的時候“壹屋子的局長”;辦事的時候卻又根本指揮不動。
管理體制上存在問題,其結果是龍港出現了許多異狀。23萬人口、80平方公裏的龍港只有區區16名交通警察,除去內勤,上路執勤的不到10人。鎮政府沒辦法,和縣裏協商,自己出錢組織了壹支兩三百人的協管隊伍,但是指揮權還是要交給縣交警中隊。
龍港不到200條的馬路上有近1000輛人力三輪車。有關方面估算,整個龍港只要500輛就足夠了。但人力三輪車的營運證發放權力在縣交警隊、客運處,鎮無法幹涉縣級機關的運作。
2003年9月,龍港最新的壹個重點項目“中國禮品城”已經通過中國輕工總會的驗收。在此之前,禮品城的創始人應仲樹花了兩年時間,在縣、市兩級前後蓋了100多個章,才把這個項目辦下來。
龍港有幹部說,我們無比懷念“八顆大印壹把抓”的時代。
“農民創造了龍港城,但農民不能決定龍港鎮的政府體制。”在龍港的壹家印刷企業的負責人對壹家媒體的記者說,目前龍港還是鎮級行政體制,鎮政府的權力和職能已經不能滿足我們企業向更高層次發展的需要。如貸款額度問題,近年來企業想上印刷業升級產品項目,鎮政府很支持,但銀行說,龍港是建制鎮,上級銀行給龍港的授信貸款額度只有500萬元,企業資金缺口較大,鎮裏想幫忙也幫不上。再如建設用地問題,因為龍港是個鎮,上邊每年給龍港下達的“用地指標”很少。要想增加指標,鎮政府根本“沒招”。
壹位研究者指出,造成目前這種狀況,與我們的“泛行政化”的特點有關,諸如貸款、批地等很多方面的東西都跟行政級別掛起鉤來。泛行政化,無疑會對市場經濟的發展造成嚴重束縛。
從目前來看,消除泛行政化的弊端需要壹個較長的過程。龍港的發展還得依賴行政體制上的改革或升格,實際上這幾年來當地正在朝這個方向努力。據了解,《溫州市“十五”計劃》和《溫州市域城鎮體系規劃》已提出:有條件組建以龍港、鰲江為主的鰲江流域區域中心城市,形成溫州市域南部都市圈,成為溫州市域城鎮體系發展的副中心。
2004年將是龍港建鎮20周年。目前而言,議論了十年的鰲江大橋現在只造了南岸的壹半,橋的腳手架已經開始銹蝕。另壹半,不知何時能夠開工?
也許再加壹把推力,此事就能成了。對鰲江大橋是如此,對龍港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