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疫之下,20多個城市緊急推出樓市“救市”新政。
如河南駐馬店下調首付比,公積金貸款首付比從30%下降到20%,這相當於將購房的杠桿放大到了五倍。
浙商銀行也放大了購房杠桿,將非“限購”城市的首套房首付比從原來的三成調降至二成。
如蘇州的土地新規,取消現房銷售和封頂銷售的限制,試圖促進地產商快速“回血”。
這種加杠桿的樓市寬松政策,在去年是萬萬不敢出臺的。畢竟,守住高首付比是中國防控樓市風險的關鍵政策。
又如湖南衡陽用財政補貼樓市,購買新房和存量住房,所繳契稅稅率為1%的,由市財政按所交契稅對購房人予以全額補貼;稅率1.5%的,補貼2/3;稅率2%及以上的,補貼50%。另外,新房項目地下車位首次出售的,財政補貼1000元/人。
還有浙江杭州搶人才、救樓市兩不誤,A類高層次人才最高可享受住房補貼800萬,B、C、D類人才分別給予200萬元、150萬元、100萬元購房補貼等。
這種直接補貼樓市、補貼高層次人才的做法,令人感到困惑:財政稅收到底該用在何地?救助窮人,還是補貼精英?補貼購房者、開發商,還是無立錐之地的窮人?
對房地產行業來說,這次的新冠疫情是壹次突發的現金流“事故”。
疫情信息公開後,房地產銷售、建設、投資及土地拍賣全面停止,房地產的韌性備受考驗。疫情中斷了房企高周轉,現金流壓力大增及負債率上升。
疫情對樓市的打擊,“顆粒無收”事小,終結高周轉事大。
近些年,中國房地產已演化為壹種高周轉、高杠桿的金融項目。
可能很多人不了解,高周轉對房地產的重要性,高周轉可以說是大型開發商的“生命線”。
高周轉模式,極限壓縮從拿地、建設、去化到資金回籠整個周期時間。開始是萬科提出來的,即萬科5986高周轉模式:拿地5個月即動工,9個月銷售,第壹個月售出八成,六成產品必須是住宅。
後來,因擔心施工安全及房屋質量,萬科放棄了高周轉模式。但是,碧桂園繼承了這壹模式,並在近些年將其發揮到了極致。
碧桂園的高周轉被業內稱為“456模式”,即拿地4個月開盤,5個月資金回籠,6個月資金再周轉。
中國地產業高周轉提速,大概在2015、2016年開始。當時,中國剛剛全面啟動“供給側改革”,全國房地產進入去產能、去庫存、去杠桿的關鍵階段,樓市調控升級,市場走勢撲朔迷離。
這壹政策轉向,對房地產供給來說意味著:
壹是供給端產能過剩,需要快速出清。
二是房地產企業“喜提”貨幣的年代結束,資本面緊縮,融資成本大增。
2016年,資管業務監管政策密集出臺,過去三年的資管大潮快速退潮。資管新規落地後,小型地產商通過資管、私募融資的渠道大幅度縮窄,融資成本攀升。
此時,房地產企業,怎麽辦?
2016年左右,房地產企業面臨壹次拉開級別的戰略選擇。
很多小型地產商,陷入流動性困境,不得不壓縮產能,快速“回血”求生。
而中型地產商和部分地產巨頭,卻采取了相反的策略。中梁、泰禾、陽光城等中型地產商,紛紛效仿碧桂園的高周轉模式,逆勢加杠桿,玩轉高周轉,虎口奪食,狼吞虎咽,試圖快速躋身全國性大型地產梯隊。
為什麽這些地產商逆勢而行?
當時,“跑步進入行業前30,否則死掉”,成為業界的***識。
中型地產商面臨“生與死”的兩難選擇:
要不逐漸收縮,控制成本和現金流,甘願做地方小企業;
要不放大杠桿,快速躋身前30強,邁過千億大關,依靠規模與商業銀行、地方政府形成利益***同體。
於是,大型及中型地產商攻城略地、速戰速決,將高周轉玩到極致。
根據中國房地產業協會、上海易居房地產研究院發布的“中國房地產開發企業500強”報告,2017年,500強房地產開發企業的存貨周轉率從0.35驟降至0.16,到2018年又下降至0.13。
三年下來,高周轉給中國地產業帶來什麽?
壹、中國地產規模快速膨脹,三四線城市價格普漲。
房地產,是壹個地方性極強的行業,地產商只能避重就輕,攻擊三四線城市,借棚改貨幣化之勢,在三四線城市攻城拔寨,全國房價應聲上漲。
例如,從2016年到2018年,中梁控股,銷售規模從壹百億躍升為千億,挺進地產前20強。
2016-2018年,中梁分別拿到63塊、119塊、221塊地,其中有34塊、88塊、168塊地位於三四線城市。這匹黑馬,采用極致高周轉模式,攻占三四線城市,被業內稱為“三四線城市收割機”。
二、經濟杠桿率快速上升,地方政府、家庭以及房地產企業的負債率快速上升。
房地產高周轉,是壹種“大而不倒”的商業邏輯,本質上是壹種金融邏輯。
高周轉,相當於快速地將地產推入金融高速軌道,即利用最少的時間,最大的杠桿,把規模做到最大。其實,這是壹種無限接近“空手套白狼”的玩法。
為了快速擴大規模,中型開發商大量采用合作杠桿,使用資管、信托等高成本融資手段。
大、中、小型房企的合作杠桿率分別為0.19、0.24、0.16,中型房企的合作杠桿率明顯高於大型房企。
我們還看中梁,中梁的擴張資金主要來自信托、資管——壹個叫忠信資本的資本運作平臺。去年中梁招股書數據顯示,截止2018年底,中梁還有109個信托或資產管理計劃尚未償還,總額達到147億元,占借款總額約54.5%。
我們再來看這家公司的負債率變化:2015年為1335%、2016年為1790%、2017年為339%、2018年為58%。
猶如過山車般驚心動魄的負債率曲線,說明中梁高周轉是壹種極端杠桿模式。
這些年,高周轉放大了房企的杠桿,加劇了房地產的脆弱性。事實上,過去兩年,銀行信貸收緊,地產商融資成本增加,壹些中小房企資金鏈斷裂。
但是,這條負債率曲線也說明,壹旦房企拿到“安全門票”,便容易通過傳統渠道融資,如銀行信貸、股票市場,從而降低負債率。
所以,高周轉導致房地產市場更加脆弱、銀行風險更大、土地財政依賴度更高。通過這輪高周轉,大型房企與銀行、政府形成高度關聯的利益***同體。
終結高周轉,深層次的壓力在銀行和政府身上——金融風險、政府債務風險以及土地財政。
目前,中國經濟杠桿率屬於什麽水平?
2019年,中國政府部門杠桿率為51%,居民部門杠桿率為52%,非金融企業部門杠桿率為154.5%。
目前,中國的宏觀杠桿率已經超過美國,接近發達國家的平均水平。這意味著中國未富先“債”,經濟增長過度依賴於債務。
再看土地財政到了什麽程度,土地財政依賴度超過100%的城市,有廣州、武漢、南京、杭州、昆明、南寧、太原、長春。
各大城市土地財政依賴度,來源:網絡公開數據,智本社
所以,政府救樓市,表面上救開發商,其實是在救銀行、救財政。
疫情期間,地方政府準許開發商延期繳納土地出讓金、延期繳稅,減免房產稅、城鎮土地使用稅;降低信貸門檻,給房企提供信貸支持;開放售樓處,降低預售門檻。
房地產商與所有企業壹樣對這次疫情毫無準備,打斷了房企的高周轉,勢必進壹步增加融資成本,甚至加劇房企倒閉。
蘇州的土地新規,取消現房銷售和封頂銷售的限制,這其實很明顯地在支持高周轉,促進地產商快速“回血”。
很多人會問,地產商賺了這麽多錢,難道扛不過這幾個月嗎?
在高周轉的推動下,每壹個項目就像接力跑,從拿地到銷售,壹環套壹環,壹個項目接壹個項目,資金快速滾動。公司利用快速周轉的現金流及快速獲得的土地,從銀行、資管等渠道獲得資金。
這就相當於負重快速奔跑過浮橋,是停不下來的,壹旦停下來則掉進河裏。壹旦銷售終止或銷售快速下降,新項目融資成本高企,同時支付利息的壓力巨大。
那麽,樓市非救不可嗎?
首先,可以明確的是,這次疫情,政府必須對經濟施以援手。
通常,經濟正常波動,政府不需要救市,更不能深度介入市場。但是,這次不壹樣,因為疫情的突然爆發導致市場中斷,這並非“正常”的經濟波動。
疫情爆發初期,疫情信息未能流動,市場沒有接收到信息,導致供給系統失靈。當疫情信息公開後,政府接管、嚴控,市場被迫中斷,企業猝不及防,打亂了企業主的預期。
政府救市的目的是,修復企業及家庭資產負債表,幫助市場恢復正常的供給系統,幫助企業主重構市場預期及信心。
但是,政府出手,不應該是救樓市,或是救車市,亦或是救任何壹個產業、市場或企業,而應壹視同仁地“救市”。
什麽意思呢?
救助任何壹個產業、壹個市場或壹家企業,都是對市場競爭規則的破壞,對其它企業、競爭對手及個人而言,都是不公平的。
我們習慣於站在集體的角度,民族大義的角度,國家利益的角度,支持救樓市,等於穩增長,等於救經濟,等於救每壹個人。
其實,這種觀念,不但錯誤,而且富有欺騙性。
通過上面的分析,我們知道,救樓市其實是救開發商、救銀行,跟普通人沒有關系。
即使救樓市,跟妳有關系,對別人來說也是不公平的。比如,政府拿稅收補貼樓市或車市,為什麽這筆錢不給家具、電子、農業、互聯網呢?為什麽不用這筆錢來補償新冠肺炎患者?為什麽不用這筆錢來補償因疫情破產的企業主、因疫情失業或被降薪的工人?
亞當·斯密在《國富論》中表達過類似的觀點:所謂有益的補貼是有害的——尤其是對比較貧窮的階層人士來說——其有害程度甚於任何壹種對生活必需品的沈重課稅。
斯密的追隨者、法國經濟學家巴斯夏用“看得見的和看不見的”解釋的更清楚。
他曾經寫過壹篇反諷文章叫《蠟燭制造商關於禁止太陽光線的陳情書》。這篇文章說,陽光照射在地球上以後,蠟燭工人的工作減少了,所以蠟燭商希望國會議員阻止大家使用陽光。
國會的力量阻止人們使用陽光,可以讓蠟燭銷售量更高,利好於蠟燭廠商及工人,這是看得到的。
但是,難以被發現的是,人們使用陽光,不需要這麽多蠟燭工人,這些工人也可以幹別的工作。只是具體的別的工作,不容易看到。
其實,消費者本來可以免費使用陽光,如今卻要花錢買蠟燭,這無疑是用消費者的損失來填補蠟燭行業。
巴斯夏認為,國家不能補貼高雅藝術。他的理由是,當國家用納稅人的錢去補貼高雅藝術的時候,那些錢就不能用到別的地方去了,就肯定有人在別的地方受損了。
市場競爭的基本原則是公平競爭。救助了壹家犯錯誤的企業,實際上是在懲罰許多決策正常的企業。救助壹家企業,其實是破壞了市場規則,破壞規則的代價卻是全體國民來支付的。
有些人說,哪來的這麽多公平,政府只能顧及整體、大多數人的利益。
其實,這不是少數人利益、大多數人利益的問題。這裏面包含了壹個深刻的市場理論,那就是私人契約。
市場競爭,不支持公***契約,不支持大多數人的利益,甚至不支持民主投票,只支持個體的私人利益。
什麽意思?
比如說,通過民主投票,即使多數票贊同救樓市或救某壹家企業,也是違背經濟規律的。即使救助某壹企業或市場,表面上利好於大多數人,但也是不允許的。因為這樣做,短期損害了那些被忽視的少數人的利益(少數人的利益同等重要),長期則不利於所有人的利益(社會福利的損失)。
如果自由競爭訴諸於民主規則,其實屬於“多數人的暴政”。奧派經濟學家哈耶克有壹個著名的觀點,民主是保障自由的工具,但是不是自由競爭的規則。
所以,任何打著公***利益的救市政策,都值得警惕。
接下來,我要說的是,尤其不能刺激樓市。為什麽?
原因有三:
壹、刺激樓市,助長樓市泡沫化,加劇經濟的脆弱性和風險。
受疫情沖擊,信貸資金流向樓市的閘門在松動,降低首付比的口子打開,這些政策其實是在增加經濟杠桿率。
很多人認為,房價下跌,樓市萎縮,房企倒閉,經濟衰退,政府救樓市,不壹定讓房價上漲,支持維持市場穩定,從而穩增長。
這種觀點是樸素的,但不了解經濟運行的規律。
刺激樓市,即使房價不上漲,至少造成三個糟糕的結果:
壹是負債率上升,泡沫風險更大。
新冠疫情是壹次非典型的壓力測試,看看中國經濟的韌勁,看看中國企業及家庭還有多少現金流來支持負債。
若繼續刺激樓市,房地產將進壹步吸收中國家庭的現金流,負債率進壹步上升,其實是用壹個更大的泡沫覆蓋原來的泡沫,試圖將風險往後推。
二是投資邊際收益率持續下降。
這是壹個不可回避的經濟規律。
近些年,中國投資收益率,尤其是固定資產投資收益率持續下降。自2014年開始,央企及民企(上市公司)的投資率從40%左右下降到了20%左右。
為什麽呢?
最近,山東、江蘇、安徽、河南、貴州按下基建投資“快進鍵”,涉及投資規模逾萬億元,試圖快速追回疫情的經濟損失。
但是,當技術沒有進步,持續追加投資的結果是,邊際收益率持續下降。過剩的高速、機場等基建,帶來的效益是負的。
有人說,保樓市,是保信心。刺激樓市保增長,如抱薪救火,何來保信心。對有識者而言,這種觀點,屬掩耳盜鈴、自欺欺人。對無識者而言,這種觀點,如謊報疫情,屬瞞天過海、糊弄國人。
三是貧富差距擴大。
房子建起來,並不是有人買就是好事。樓市,是消費市場,也是投資市場。樓市火熱,有可能是貨幣現象。
所以,刺激樓市可以給經濟帶來規模,但卻無效益;給壹部分人帶來財富,但給另壹部分人帶來損失。
二、刺激樓市導致中國在貿易摩擦中更加被動,阻礙進壹步改革開放的大局。
過去壹年多,中國樓市的調控主旋律是穩房價、穩地價、穩預期,嚴控信貸資金流向樓市。
為什麽?
中美貿易戰給中國樓市設置了高壓線,房價繼續上漲或泡沫繼續擴大,匯率風險則更大,資金外流的風險也更大,進壹步開放尤其是金融開放的壓力就更大,中美貿易談判就更加被動,宏觀政策更加乏力。
今年1月份,中美簽署了第壹階段的經貿協議,雙方達成***識,維持匯率穩定,避免競爭性貶值,避免幹預匯率,保持匯率市場的透明度。
如果釋放貨幣,刺激樓市,泡沫增加,會促使資產及貨幣貶值的壓力增大,影響匯率的穩定性。這時,若逐漸開放金融市場,資本外流和匯率市場的風險難以預料。
有人覺得,保樓市實則穩增長,穩增長與促改革兩不誤。這種觀點是理想主義的,阻礙了改革的進程。
如今只要發放貨幣能度日,刺激樓市能保增長,則無決心啟動真正的改革,導致改革拖而不決。
所以,於理論於形勢,於規律於問題,不可刺激樓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