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王安石,無論如何都繞不開熙寧變法。說起熙寧變法,又必須從整個宋朝的大環境開始說起。
先把變法放到壹邊,簡單的看下王安石的生平。
* 生於真宗天禧五年,其父王益,時任臨川軍判官。
* 仁宗慶歷二年進士第四,那壹科在後世看來,可謂人才濟濟。 楊寘,王珪(著名的三旨相公),韓氏兄弟(韓絳,韓縝),蘇頌都是那壹科的進士。
* 仁宗嘉佑三年,調為度支判官,進京述職,作長達萬言的《上仁宗皇帝言事書》,首次系統地提出了變法主張。當時仁宗沒有采納。
* 仁宗嘉佑八年,因母親病逝,辭官回家守喪。(丁憂之法是明朝才有的)
* 英宗期間屢次招其入京,均以守喪和身體不適為由,拒絕入京。
* 英宗治平四年,神宗繼位,因為久仰王安石之名,啟用為江寧知府。
* 隔年熙寧元年,神宗召喚王安石奏對,王安石重提改革的想法,受神宗認同,遂開時熙寧變法。其中提出壹系列的改革方案,如青苗法,免疫法,方田均稅法,市易法,均輸法,保甲法,保馬法,將兵法等等。
* 神宗熙寧七年,第壹次罷相,任觀文殿大學士、知江寧府,從禮部侍郎超九轉而徑授吏部尚書之銜。
* 神宗熙寧八年,再次拜相。
* 神宗熙寧九年,長子王?病故,辭相。外調鎮南軍節度使、同平章事、判江寧府
* 神宗元豐二年,任命為左仆射、觀文殿大學士,改封荊國公。
* 神宗元豐八年,神宗去世,高太後聽政後拜司馬光為相,全面廢除新法。 為“元祐更化”
* 哲宗元祐元年,病逝,享年六十六歲,獲贈太傅,葬於江寧半山園。
看的出來,王安石真正實現政治抱負的其實就是熙寧變法的那九年。之前都在幹什麽呢,在“養望”,累積自己的聲望。 “養望三十年,壹朝為相天下敬服” 說的就是他。
再來看看熙寧變法,要理解熙寧變法,首先要知道,宋神宗趙頊為什麽要變法?
趙頊是治平四年,英宗去世,身為長子的他繼位登基,成為了北宋第六位皇帝。
其實說來也簡單,繼位的時候國家沒錢了。
葉適說過句話。“極天下之大而無終歲之儲,愁苦議乎鹽、茗、榷貨之間而未得也。 ……… 蓋財無乏於嘉佑、治平……”
大致意思是壹年下來沒壹分儲蓄,圍繞著鹽,茶專賣也想不出好的辦法,基本上北宋時期嘉佑,治平年間是最窮的。
就好比當時最大的公司CEO上任,看了眼財報卻發現年年虧損。
要知道趙煦登基的時候才19歲,是截至目前北宋歷史上親政最年輕的壹位(仁宗是明道二年,章獻明肅皇後去世之後才親政的)。正是意氣風發想做壹翻事業的時候。
當時大致窮到什麽程度呢。 看兩段話就知道了
大致就是給他爹修墓的錢都要削減預算,仁宗因為是英宗的幹爹,為了避嫌不能省,但是給英宗修墓就無所謂了,因為是親爹沒這麽多避諱,反正家裏也不富裕,省就省點吧 ;同時新皇登基照理需要賞賜天下,也削減到嘉佑年的三分之壹。
所以看的出來,當時是真窮……
但是我們趙煦是個有理想的年輕人,也深知趙宋已逾百年。當年祖宗之法中的許多弊病已經凸顯了出來。也知道百年積弊不是壹朝壹夕可以消除的,得需猛藥去屙,重典治亂;更知道老爹留下來的這幫老臣,守成有余進取不足,所以在治平四年,剛上任的時候就下了壹詔。
其實趙煦很早就知道王安石這個人的。
持國是韓維的字,那韓維又是誰呢? 就是前文中說到的同榜進士韓絳,韓縝的兄弟。可見同學的資源有多麽重要……
但是王安石丁憂之後壹直沒有出仕,因此趙煦在這次求言的過程中做了個試探,向江寧府下了條指令。 起用他為江寧知府。 王安石這次沒有推卻,欣然受命。趙煦旋即詔為翰林學士兼侍講。
熙寧元年,詔翰林學士王安石越次入對。問道與王安石“為治所先”, 治理天下先要幹啥?
對曰:“擇術為先。”
帝曰:“唐太宗何如?”
對曰:“陛下當法堯、舜,何以太宗為哉!堯、舜之道,至簡而不煩,至要而不迂,至易而不難,但末世學者不能通知,以為高不可及耳。”
帝曰:“卿可謂責難於君矣,騰自視眇躬,恐無以副卿此意。可悉意輔朕,庶同濟此道。”
這是互談理想,先說了治理天下先要制定相應政策;然後當皇帝問道唐太宗如何時,直接講高度拔高到三皇上面, 要知道趙煦壹直是以李世民為偶像的,王安石說李世民算啥,妳要學就學堯舜。“至簡而不煩,至要而不迂,至易而不難。只是後來學者沒學會,才以為高不可及。” 把面試官唬的驚喜交加,楞了壹會才說,“妳對朕的期望太高了,我們***同努力,達到這個願望。”
接下來兩人就當下宋朝的政治,經濟,軍事,環境等做了充分的交流。大有相見恨晚之意……
再接下來,發生了熙寧年間那次著名的辯論。
起因是河北災變,趙宋又在貧窮的路上漸行漸遠。 於是當時的宰相曾公亮說:“河朔災傷,國用不足,乞今歲親郊,兩府不賜金帛。” ——眼下河朔地區受災,需要花錢救災,但是當前財政緊張缺錢,要不今年郊祀典禮兩府的賞賜,就都省掉不發了吧。
這道旨令送去翰林學士那準備執筆擬旨。趙煦就把這事拿出來做下討論,結果當時同在翰林院的王安石和司馬光兩位同學,卻給出了兩個完全不同的意見。
司馬光言:“救災節用,宜自貴近始,可聽兩府辭賜。” —— 這種救災節用,從高官開始,很好,就這麽辦。
王安石曰:“昔常袞辭堂饌,時議以為袞自知不能,當辭位,不當辭祿。且國用不足,非當今之急務也。” —— 當年唐朝的宰相常袞節省了工作午餐,被人譏笑,沒本事還不如辭位,根本就不配做宰相。何況現在國用不足,只是表面現象,真正的問題並不在這兒。
光曰:“袞辭祿,猶賢於持祿固位者。國用不足真急務,安石言非是。” ——? 常袞減少俸祿,總比那些個屍位素餐的廢物好。現在國家確實處在缺錢的當口,介甫兄妳說的話我不認同。
安石曰:“所以不足者,由未得善理財之人耳。” —— 為啥沒錢? 因為沒有善於理財的人在位。
光曰:“善理財之人,不過頭會箕斂以盡民財。民窮為盜,非國之福。” ——所謂善於理財的人,不過是按照戶口、人頭數目搜刮民財而已。百姓窮得沒飯吃就會淪為盜賊,這不是國家之福。
接下來王安石便說出了那句熙寧變法最著名的話:“不然,善理財者, 不加賦而國用足 。” —— 不對,有善於理財的人在,民眾不用加稅,而國家壹樣有錢可以用。 這句話在當時背後的含義就好比妳現在和老板講,我不用增加市場投放預算,壹樣可以把用戶量做起來。 趙煦聽到現場立馬的兩眼放光。
當然,司馬光作為嚴謹的歷史家,政治家。基於當時的農業社會的現狀,也有他的觀點:“天地所生財貨百物,止有此數,不在民則在官,譬如雨澤,夏澇則秋旱。不加賦而國用足,不過設法以陰奪民利,其害甚於加賦。此乃桑弘羊欺漢武帝之言,史遷書之,以見其不明耳。” —— 天地間的財物有定數,只有那麽多,不在官就在民。比如夏天洪澇,秋天就有旱災。所謂的不加賦而國家有錢用,不過是暗地裏從民眾那邊奪利,比加賦更惡劣。就像桑弘羊忽悠漢武帝那樣,後果咋樣? 當大家都是傻子嘛?
吵到最後,皇帝出來和稀泥了。“朕意與光同,今且以不允答之。” 會安石當制,遂引常袞事責兩府,兩府亦不復辭。 —— 好了,我的想法和司馬光差不多,但是還是按照王安石說的,用了常袞的事來說兩府,兩府也就不再推辭賞賜了。
其實這兩位的觀點都有其道理。
司馬光的觀點其實就是“零和”。 錢就這麽點,要麽在官要麽在民。 政府多壹些,民眾就少壹些,政府拿的多了,民眾吃不飽飯就造反。 這點在農耕社會是至理。
王安石則是“增值”。我不用加稅,通過低息貸款,政府調控等等手段來刺激市場,增加貨幣流通,從而獲取更高的稅收。 這尼瑪,用現在的眼光來看,要說這貨是穿越回去的我壹點都不懷疑。(還有個壹直覺得也是穿越回去的人是王莽……)
確實王安石這番言論在當時的確驚世駭俗,雖然很吸引趙煦,但是最為國家的最高領導人,他還是不敢輕易決斷,只能采取和稀泥的方式。
不過這件事其實已經在趙煦心裏埋下了種子。要知道,熙寧變法的這對君臣也是雙向選擇的結果。? 對王安石而言,於仁宗《上仁宗皇帝言事書》已經做過提案,但是老板沒有采納。 而到了英宗,壹來當時正忙著給親爹正名分,搞濮議之爭;二來當時的宰相韓琦也和他不對付。所以若想實現他的抱負只有依賴於趙煦。對趙煦而言,周遭均是肱股老臣,手段基本上都是以修生養息,削減開支,肅清吏治為主,也拿不出什麽快速有效的方案來,總體來說溫和而緩慢。同時仗著皇帝與士大夫***治天下,對皇帝壹些出格的行為處處掣肘。趙煦若是想擼起袖子大幹壹場的話,他們絕不是好的選擇。因此在機會均等的條件下,除王安石之外,趙煦想做點事,沒有其他選擇。
於是到了熙寧二年,財政情況依舊沒有好轉,趙煦決定啟用王安石,事前去詢問當時的宰執們的意見。曾公亮壹如既往的挺王安石,“力薦之”。 但是參知政事唐介,則說王安石不可大任。
趙煦問:“卿謂安石文學不可任邪,經術不可任邪,吏事不可任邪?” —— 王安石是文學,經書,吏事到底哪塊不行妳這麽反對?
唐介說:“安石好學而泥古,議論迂闊,若使為政,恐多變更。” —— 王安石很好學,但拘泥於古法,議論的時候不切實際事理,如果讓他當執政,估計會對當前的政策有很多變更。
趙煦不死心,又跑去問侍讀孫固:“安石可相否?”
固對曰:“安石文行甚高,處侍從獻納之職可矣。宰相自有度,安石狷狹少容。必欲求賢相,呂公著、司馬光、韓維其人也。” —— 王安石文章與德行都很好,做個臺諫侍臣就可以了。宰相自由宰相的氣度,王安石偏激又狹隘,不太能容人。如果官家妳真的要用賢相,找呂公著、司馬光、韓維就可以了。
趙煦問了壹圈,都是這個答案啊,但是皇帝畢竟是皇帝。 直接把這些問題拿去問王安石本人,謂之曰:“人皆以為卿但知經術,不曉世務。” —— 別人都說妳只懂經術,不懂實際的政務,妳怎麽看?
安石對曰:“經術,正所以經世務也。但後世所謂儒者,大抵多庸人,故流俗以為經術不可施於世務耳。” ——經術,正是用來治理社會的妙藥良方。後世的壹些所謂學者,大都是沒本事的人,才會說經術無用。
帝曰:“然則卿所設施,以何為先?” —— 那讓妳來執政的話,妳打算先做啥?
安石曰:“變風俗,立法度,今之所急也。”
結束。庚子,以翰林學士王安石為右諫議大夫、參知政事。
因為趙煦從這句話裏知道了,這貨是法家的,儒家的人說不是這樣的話來……
為啥呢,因為趙煦內心也是傾向於法家的,在治平二年,他還是穎王時,便手抄了壹整本的法家典籍《韓非子》、對法家“富國強兵”之術頗感興趣。但是這壹切其實都是不能明說的,因為從五代十國戰亂中走出來的趙宋,釋完兵權之後,壹直都是以文制武,徹底的儒家治國,儒家的三綱五常和皇權天授滿足了統治者服從於和平的需求, 司馬光在《資治通鑒》裏開篇就講了“臣聞天子之職莫大於禮,禮莫大於分,分莫大於名。何謂禮?紀綱是也;何謂分?君臣是也;何謂名?公、侯、卿、大夫是也。……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言君臣之位,猶天地之不可易也。” 所以說這是價值觀的問題… (吐槽壹句,即使是在漢武帝獨尊儒術之後,中國依然是全世界農民起義最多的國家,沒有之壹…)
因此碰到個思想價值相同的人… 兩人想不擦出些火花都難。
任命了王安石的同時,趙煦同時調整了東府的人事班子,***有五名成員,其時輿論對每個人都有壹字評語。簡稱“生、老、病、死、苦”
生指王安石,生氣勃勃地銳意新法
老指右相曾公亮,已是年近古稀
病指左相富弼,不滿新法而稱病不出
死指參知政事唐介,他也反對新法,不到兩月就去世
苦指參知政事趙抃,每見新法出臺,他便不停稱苦。
好了,熙寧二年,變法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