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前的夏天，有壹次我在高架橋下等公交車，灼人的熱浪使我感到按捺不住的焦躁。這時候我發現車來車往的柏油路正中間立著壹個空可樂瓶。它為什麽在這裏、為什麽還能站立著並不重要，只是它無疑是個不合時宜的訪客。我的心底升起壹個念頭：碾爆它。
不知道為什麽，五分鐘過去了，幾十輛車陸續交錯而過，所有的司機卻都謹慎地避開了這個空瓶子。這不合情理，我對自己說。壹股莫名的怒氣開始升騰，其中壹半是對遲遲不來的公交車的怨恨，壹半是對可樂瓶扭捏著不肯去死的惱怒。
壹輛魯莽的面包車終於找上了它。壹聲爆響，我吃了壹驚，清醒過來。我對剛才的自己感到陌生，我不理解為什麽幾十秒前自己會有這樣的念頭，這個可樂瓶到底和我有什麽關系？我為什麽盼著它早點去死？
從兒童期開始，破壞欲始終伴隨著人的壹生。下面這些破事兒我們多少都幹過——拔掉昆蟲的翅膀，破壞壹個螞蟻窩，虐待壹只被捕的老鼠，踩爆壹個無辜的易拉罐，用石塊互相投擲並且砸爛對方的狗頭，以及燒掉紙張、樹葉、木頭以及其他任何可以點著的東西。
我小時候燒過書麽？可能有，但我不記得了，可以確定的是我燒過報紙。我甚至搞到過壹小瓶汽油，讓它憑空地在石頭上燃燒著。我當時確實挺開心的。
妳能用自己的雙手對這個世界做出改變，這是壹件了不起的能力。但破壞總是比創造要來得容易，畢竟太難的事兒妳也做不了。燒掉點什麽東西，它會變成壹股灼熱的能量。能量總是有用的，特別是當妳燒掉完全無益的異端，把嘲諷與否定的嚎叫變成不吝贊美的正能量。
1831年，托克維爾去美國。他註意到紐約既沒有大教堂也沒有鐘樓，看起來更像是巴黎的郊區，並且建築物全是磚塊砌成的。
磚塊砌成的大城市！妳能想象嗎？多麽無趣又平庸，多麽缺乏崇高感，要知道在巴黎的城區，甚至連路面上鋪的都是呈放樣射花紋的大理石。
要我說，托克維爾真是不懂辯證法。既然全是磚塊，也就意味著不會隨時從工廠裏走出兩百名身強力壯的工人，熟練地撬起路面上的大理石，迅速築起第壹道、第二道和第三道兩層樓高的街壘——比如1848年那樣。
有段時間，因為大仲馬的緣故我對加裏波第很感興趣，於是四處翻看他的行述。在1849年的軍事失敗之後，失去阿妮塔的加裏波第又壹次流亡美洲。客居紐約的加裏波第獲得了新的追隨者，他們壹部分作為首見於文獻的「紅衫軍」追隨他重返意大利，另外壹部分後來組成了「第39『加裏波第衛隊』紐約誌願步兵團」參加了美國內戰。
我註意到壹件事兒，這些跟著加裏波第的紐約佬之所以身著紅色法蘭絨襯衫，是因為當時他們的主要構成是紐約的誌願消防員（fire buff）。紅色是職業消防員（fireman）制服的顏色，但誌願消防員（fire buff）是遇到火場就興奮得發抖的狂熱者，他們穿著北美水牛（buffalo）皮外套，眼睛被火場的濃煙熏得發黑，站在冰冷的街角上蠢蠢欲動，壹呆就是幾個小時。
在內戰前的美國，誌願消防局是按照民主的原則成立的，華盛頓和富蘭克林都是最早的消防組織者。本地收繳的地產稅支援的是在地的教育、醫療和消防，沒有什麽職業比消防員更令人尊敬。
這是源自北美民兵的光榮傳統。托克維爾在《論美國的民主》中，重點描述了這種在不求助於國家機構的情況下行動、臨時安排和帶頭做某事的傳統：
1943年，費孝通訪美。歸國後他在《鄉土中國》中把美國的社會形態比作壹捆又壹捆柴組成的大柴垛。他沒有寫到的情況是，由於征兵造成的職業消防員（fireman）缺口很大，這期間的誌願消防員（fire buff）成為了輔助、充實消防局的核心力量，他們以近乎虔誠的決心奔赴每壹個火場。
這也是雷·布拉德伯裏所經歷的青春歲月。十年後《華氏451》出版了，這壹年他33歲。
我很早就厭倦談論反烏托邦小說了。在十幾二十年前，當我們提起這樣壹本書，難道真有人把它當回事嗎？這些預言過於籠統了。我們談論它，無非是用它們來表達自己的態度，以及故弄玄虛地運用切口來尋找自命特立獨行的同伴。
到了今天，它們早就不是小眾建立心理同盟的暗號。消費主義的時代，萬事萬物皆可成為消費品，壹旦成為消費品它就演變為壹種漠然的日常，偏偏就開始合理起來。人人都在熟練地談論它們，甚至把它們的符號印在T恤上，壹切被下架的先知都成了炙手可熱的期貨。
在這個時代妳最好慶幸自己是無名小卒，沒有人在意妳說過什麽。但人人都有了專屬碼，妳就已經成為了實名小卒。這時候就產生壹種完全不同的詭異情況：有的人毫不在乎地高聲談論它，戲謔地嘲弄，大手壹揮把它掃進歷史的垃圾堆；有的人謹慎選擇著詞語，欲言又止，閃爍的眼神中交換的是寂靜之夜裏悄悄蔓延的古怪荊棘。
按經驗來說，當妳發現路邊買菜的大媽都在討論股市價格的時候，妳大概知道離熔斷不遠了。
古斯塔夫·勒龐說得對，壹個民族不可能發展出自身的傳統中所沒有的東西。所以妳到底有什麽可以擔心的呢？聊聊奧威爾，雖然老掉牙但總還情有可原，談些《美麗新世界》、《華氏451》那樣不接地氣的東西有什麽意思呢？
呃，我不知道妳有沒有，考慮過這麽壹種可能性，就是說，會不會，妳也許身在大洋國看著電視墻嗑唆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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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赫勒克利特的殘篇裏，整個世界就是壹場燃燒的大火：
作為始基的火是無定形的，因為壹切涉及到始基或本源的都只能是無定形的。但火又是自定形的，它要給自己壹個形狀，它的形狀不是別人給的，而是由自己的意誌決定的。這「永恒的活火」穿越兩千年，經過畢達哥拉斯派與斯多葛派，以及基督教神學的聖靈之光，壹直到尼采之查拉圖斯特拉，終抵海德格爾的存在之光。
「娛樂至死」，波茲曼是這麽對我們說的。我想保衛歷史，但如果把人的自由之實現看作是歷史的推動力，那麽這種本質上不斷分歧的終點在哪裏？是那個自在自為的自由，還是自由本身的異化與終結？
1980年，62歲的黃仁宇被美國壹所三流大學解聘了。他意識到，他所贊美壹生的現代資本主義並不需要他這種文藝復興式的「前現代」知識分子，他所呼籲的現代性，恰恰是要以平均化來消滅自己這般舊時人物。
現代化的學術與教育制度並不在乎思想的火花，而在乎妳必須符合生產Paper與嚴守績效的制度化流水線，嚴守專業的分工。這就是現代化的必然，它把學術與教育的創造變成了福特的工廠。有靈氣的、自由的人因為傾向於反抗標準化，自然就難以在這個體系中生存。
全世界都不需要我們。就好比我現在寫的這些囈語，對大多數人來說是沒有意義的廢話。妳要是讀到現在還沒煩，那妳也是要被掃進歷史垃圾堆的。
大多數時候，審判日並不是以硫磺與火的方式降臨的。在西方，錘子是比較常見的方式，鐮刀則不然；在東方，以往鐮刀幾乎是主流，因為錘子太少。四十年過去了，人們扔下鐮刀走出田野，然後走進工廠掄起錘子，再扔下錘子拿起鍵盤，最後燃起壹把盲目之火。
以後再沒有詛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