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那是因為他爸最近正忙著再婚那檔子事兒。
鐘臣的媽媽洪楠半年前患病去世了,按說壹個正值壯年的男人再找個女人搭夥過日子也很正常。
但鐘磊找的不是別人,正是他那青梅竹馬的初戀劉佳。
這讓鐘臣壹下子怒了,滿腦子都是這些年他爸背著他們母子和另壹個女人藕斷絲連的狗血劇情。
不怪鐘臣多想,他爸和那個女人分了快二十年了,現在洪楠前腳剛走,那個女人就要嫁進來。
要說中間這幾年倆人沒聯系過,鐘臣打死也不信。
那壹年,洪楠跟著她爸去自家廠裏參加中秋晚會。現場壹百多號工人,都穿著灰撲撲的工服。只有鐘磊,壹身板正的白襯衫,遠遠望去,鶴立雞群。
洪大千金從人群中壹眼相中了他,至此窮小子得以少奮鬥二十年。
聽人說,鐘磊當時有個初戀女友。但架不住洪楠的強勢追求。但凡男人,都是有點虛榮心的,更何況洪楠還是個大美女。
於是,三個月後。洪楠如願以償地嫁給了鐘磊。或者用“娶”字更為貼切。鐘磊這壹腳倒插門女婿夠有誠意,他給兒子取名鐘臣,臣服的臣,對洪千金掏心掏肺。
用現在的詞叫舔狗,那時不壹樣,說鐘磊深情專壹、萬花叢中過,刺兒都不沾身。
立的是好男人人設,牌坊不倒。
後來,鐘磊的事業漸漸做大,整天忙得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連老婆洪楠生病住院,也很少抽出時間來照顧。纏綿病榻半年後,洪楠郁郁而終。
至此,鐘臣對他爸壹直頗有成見。尤其自打進入了叛逆期 只跟鐘磊對著幹。
現在老子要娶妻,兒子也攔不住。眼看那個女人就要登堂入室,鐘臣壹氣之下離家出走了。因為年齡不滿十八,鐘臣只能貓在黑網吧裏過夜。
鐘臣的鐵哥們羅小軍聽說這事兒,立馬打來電話劈頭蓋臉地把他訓了壹頓:“妳傻呀!那是妳的家,妳就這麽走了,留他們倆濃情蜜意二人世界?”
鐘臣猛地壹拍鍵盤,對啊,那是我家,房本上署著我媽的名字,憑什麽那個女人想來就來。
鐘臣冷笑:哼,我倒要看看,什麽樣的狐貍精能迷我爸二十幾年。
鐘臣壹進門就聞到了飯菜的香味,高壓鍋上燉著肉正“呿呿”地冒著白氣。
此時正好黃昏光景,是家家戶戶煙火氣最豐盛的時候。鐘臣楞了楞,自打洪楠生病之後,他已經很久沒有感受過這種氣氛了。
“回來啦?洗洗手準備吃飯了。”壹個系著圍裙的女人從廚房走了出來。
她瘦長的方臉,面頰泛著黃色,質樸中帶著常年勞作所鍛造出來的堅毅。不醜,但跟好看也全然不搭邊。
鐘臣覺得眼前這個女人,跟他親媽洪楠比起來簡直是壹個天上壹個地下。
劉佳摘了圍裙,坐到飯桌前,說:“妳爸過會就回,餓了妳先吃點。”鐘臣沒想到劉佳居然敢這麽理直氣壯地跟他說話,心裏積蓄良久的火藥罐子突然就炸了。
他指著劉佳,憤憤地說:“這裏是我家,妳憑什麽來命令我?再說了,妳和我爸結婚這事兒八字還沒壹撇呢,妳別高興的太早。”
劉佳冷眼旁觀著鐘臣的叫囂,二話不說,‘啪’地壹聲將結婚證拍在了桌上。
“今天剛領的證,這下有資格了麽?我告訴妳,不管妳再怎麽恨我,我也是妳法律上的媽。跟我大吼大叫,妳這就是不孝!”
鐘臣壹看見那鮮紅的本兒當即就傻眼了,他沒想到鐘磊的動作這麽迅速。前兩天剛宣布要再婚,今天就把證給領了。
防誰呢?就這麽等不及想把那個女人娶回來。鐘臣氣得不行,壹陣風似的沖回了房間,房門被他拍得震天響。
劉佳維持著方才高昂著頭的姿勢,但下壹秒,成串的眼淚就爭先恐後地往下掉。
劉佳把頭埋在臂彎裏,趴在桌上無聲地哭了起來。她這輩子的出息算是耗盡了。年輕的時候,被洪楠搶了老公。人到中年,還得幫情敵養兒子。
無論鐘臣再怎麽不情願,劉佳還是在他們家住下了。鐘臣能跟他爹脫離父子關系,但脫離不了他爹手裏的經濟腰包。但鐘臣也有他自己的堅持,比如他寧可每天點外賣,也絕不吃劉佳做的飯菜,偶爾聞上壹口都要捏著鼻子惡心上半天。
而且每次劉佳從鐘臣面前經過,鐘臣總要諷刺壹句:“沒搞錯吧,我們家哪來這麽大的土味啊?”劉佳不想跟個孩子計較,也就隨他去了。
日子久了,鐘臣漸漸覺得,劉佳的到來,似乎也沒對自己造成什麽威脅。鐘磊雖然對劉佳好,但也從沒勉強鐘臣和劉佳維持表面關系。
鐘臣便安慰自己權當家裏多了個保姆,只是這保姆壹到晚上就得鉆進他爹的被窩,這讓鐘臣感到極度的不安。
他怕萬壹哪天劉佳懷孕了,那自己在這個家的地位可就搖搖欲墜了。電視劇裏惡毒後媽慣用的‘母憑子貴’的套路,鐘臣可沒少看。
這麽提心吊膽地過了壹年,劉佳的肚子還是沒有任何動靜。鐘臣放下心來,並從此找到了新的人生目標——他要完全脫離這個家,自己賺錢。
這樣哪怕劉佳真生了個小的,他往後的日子也不會太難過。
人家的十六七歲,想的是努力讀書,報考名校。鐘臣的十六七歲,想的都是如何壹門心思的搞錢。然後狠狠地打他老爹的臉。
可鐘臣萬萬沒想到,自己沒能在鐘磊面前長臉,就先讓人給揍趴下了。
鐘臣從小當慣了金貴的小少爺,哪裏願意去做苦力掙錢。
於是,就聯合了幾個班裏的同學,去向其他年級的學生放點小型的‘高利貸’。借100還150,借200還260,借得越多,利息也會相應降低。
鐘臣拿出兩千塊零花錢,試水了壹個多月,最後收上來的本金居然翻了兩倍。這讓鐘臣嘗到了暴利的甜頭,於是開始變本加厲地在校園裏投放‘高利貸’。
這次翻車是因為壹個初二的學生在向鐘臣‘貸款’後,因為家裏不願意給這麽多的零花錢,於是從家裏偷錢來還債。
這個學生的哥哥知道以後,就找人把鐘臣給堵了,困在巷子裏壹頓胖揍,並且要求鐘臣必須雙倍退還那些錢。
鐘臣當然拿不出來,收上來的錢,都被鐘臣分給了入股的哥們。幾人準備聯手再放壹波大的,沒想到就先栽在了這條巷子裏。
鐘臣只好給他老爹鐘磊打電話,前後省略了諸多細節,只說是請客吃飯忘帶錢包,被人扣在店裏了,讓他趕緊轉錢過來。
但那群人卻不依不饒,強調必須要現金,大概是不想留下什麽證據。
鐘臣又只好咬著牙跟他爹撒謊說店裏不接受轉賬。
鐘磊正忙著在外地出差,沈默片刻後對鐘臣說:“我現在人不在市裏,妳給我個定位,我讓妳劉姨給妳送過去。”鐘臣只得答應了。
半個小時後,被揍得鼻青臉腫的鐘臣在路口等到了劉佳。她大概急著出門,居然穿著居家的拖鞋就過來了,外套也沒來得換。
劉佳看到鐘臣那副慘樣,心中警鈴大作,她撲上去,揪著為首壹人的衣領吼道:“妳們打他了?小小年紀不學好,妳們這是搶劫知道嗎?”
鐘臣惱怒地捂住半邊臉,極其不耐煩。本來讓劉佳看到自己這幅模樣已經讓他備感恥辱了,沒想到她還這麽上不得臺面。
鐘臣當即就火了,沖著劉佳罵道:“妳是不是有病啊?趕緊撒手,我說我被搶了嗎,我欠他們的,趕緊把錢給人家......”
鐘臣又沖著那位學生的哥哥說:“這是我們家保姆,錢都帶來了......”話音未落,鐘臣的臉上‘啪’地挨了壹記耳光,左半邊臉上傳來壹陣火辣辣的疼。
劉佳雙眼通紅地瞪著鐘臣,咆哮道:“我是妳媽,妳這個不懂孝敬的東西,妳以為妳不吃老子的,就不欠我的?妳穿的用的,衣服鞋襪,渾身上下哪樣東西不是我收拾出來的.....”
鐘臣震驚地看著劉佳,從小到大,就沒人打過他,壹股難以言說的委屈從他的心口蔓延開來。
沒等鐘臣向她興師問罪,劉佳已經像豹子壹樣沖了上去,和那幾個高個子男生扭打在了壹起。
“就是妳們打的我兒子是吧,老娘跟妳們沒完!”
農村女人的悍勇是那些學生們難以想象的,劉佳以壹敵三,攻勢又快又猛,饒是男生都有些招架不住劉佳回頭瞪了鐘臣壹眼,怒道:“慫貨!叫人欺負了也不敢還手,妳有什麽用?”
。
鐘臣楞了片刻,被這壹嗓子吼得腦子壹熱,也紮進了人堆裏。
直到有路人出來極力勸阻,幾人才推推搡搡地停止了打鬥。
平靜下來後,劉佳聽幾人說清了來龍去脈,從兜裏抽出了幾張人民幣,遞給了學生的哥哥。“我們家孩子做錯了,我們認。但是想趁火打劫,老娘壹個字兒也不會出。”
那人誠惶誠恐地接過錢,對劉佳剛才的猛攻仍心有余悸。“事情都弄清楚了就好,我們也是壹時沖動,阿姨再見......”幾人壹溜煙跑沒影了。
“回家吧。”劉佳開口招呼鐘臣,聲音裏帶著沙啞的疲憊。鐘臣原地磨蹭了壹會,到底還是跟上去了。
打架事件過後,鐘臣和劉佳的關系發生了些微妙的變化,雖然兩人還是互不搭理。
但某天下午,鐘臣放學回家,看到了正在廚房裏忙碌的劉佳時,忽然開口問了壹句:“今兒煮的飯夠麽?”
劉佳洗菜的手壹抖,聲音有些不自然地說:“夠,哪天都夠。”
兩人坐在壹張飯桌上,沈默地吃著飯。氣氛雖然有些尷尬,但鐘臣卻吃得挺盡興,因為劉佳的手藝實在很不錯。
從那之後,兩人都能明顯感覺到,彼此心裏的堅冰正壹點點地融化。鐘臣終於不再排斥劉佳,也會學著慢慢接受她的好意。
而隨著兩人的關系日漸親密,鐘臣偶爾也會偷偷好奇,劉佳明明很喜歡小孩子,為什麽嫁過來的這幾年,卻始終沒想過再要壹個孩子?
直到那天,他無意間聽到了他爹和劉佳之間的對話。
“妳想要什麽樣的戒指,我都可以給妳買,但是妳為什麽要動衣櫃裏的東西,那是......”鐘磊的聲音有些低沈,聽上去透著深深的無奈。
“是什麽?因為那是洪楠的對嗎?因為那是她的東西,我動不得是嗎?包括妳這個人,也都是屬於她的......”
說到後面,劉佳已經泣不成聲,門內傳來女人壓抑的哭聲。鐘臣呆呆地站在門外,感覺自己正在接近壹個巨大的秘密。
壹個他壹直以來都毫不知情的秘密。
“妳別哭了好嗎?抱歉,這都是我的錯,我不該說這些話傷妳......”鐘磊開始哄劉佳。
人的情緒壹旦失控就很難收住,何況劉佳平日裏習慣了將它們極力掩藏著。“我只是拿出來試戴壹下,沒想到怎麽也取不下來了。我知道妳還想著洪楠,妳忘不了她,可是妳有想過我的感受嗎?
這些年,妳心裏不好受,難道我就好過了嗎?”
通過劉佳斷斷續續的描述,鐘臣終於得知了鐘磊當初再婚的真相。
原來,洪楠在得知自己時日無多的時候,就派人去找過劉佳。她知道,劉佳的第壹次婚姻並不幸福,因為頻繁的流產,使她喪失了生育能力。
洪楠苦苦哀求劉佳,想讓劉佳回到鐘磊身邊,替她照顧他們父子倆。“我知道自己對不起妳,但請妳給我壹個補償的機會。我走以後,會把我的全部財產都轉移到妳的名下。哪怕妳不願意再回到他身邊,那些錢,也足夠支撐妳的下半輩子......”
讓鐘磊娶劉佳,是洪楠生前唯壹的願望。余生還那麽長,她想把鐘磊還給劉佳。她知道劉佳壹直沒能忘了鐘磊。
這樣做,既是出於當年對劉佳的愧疚,也有洪楠自己的私心。劉佳既然沒有生育能力,就註定了她在鐘家無所出,那麽鐘家就只有鐘臣這個唯壹的兒子。
與其讓鐘磊再去找別人,不如讓劉佳束縛著他。這樣,鐘磊也永遠不能忘了洪楠。
這個天生高傲的女人,在臨死的那壹刻,都不願意輸。
只是,洪楠低估了鐘磊對自己的愛。
少年時期的心動最是難忘,鐘磊忘不了那時洪楠追在他身後,勢在必得的說:“我知道自己不夠賢惠,也不溫柔,但只要妳答應跟我在壹起,這些我都可以學,我願意日日為妳洗手做羹湯......”
劉佳接盤了這場中途夭折的婚姻,自以為能改變些什麽。卻沒想到,人的心就巴掌塊大小,塞滿了,就再也裝不下其他人了。
人人都道鐘磊是愛洪家的萬貫家財,卻不知他早就將心剖給了萬貫家財中養出來的人。
劉佳輸得心服口服,倔了這麽多年。她決定認命了,不再去強求那些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第二天清晨,劉佳收拾了行李準備悄悄離開。沒想到壹開門,就看到了坐在客廳沙發上的鐘臣。
鐘臣緊張地站了起來,紅著眼睛,聲音帶著鼻音,問她:“媽,妳要去哪兒啊?”
這壹句,讓原本狠了心的劉佳淚如雨下。母子倆緊緊地相擁在壹起。
“媽哪兒也不去......”劉佳聲音哽咽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