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上午,河北邢臺市橋西區某小區15樓住戶發現,電梯門已被刷上鮮紅的“張虹”、“還錢”字樣。樓道的白墻上,壹戶人家單元的門上,也噴了同樣的字,特別醒目。
張虹在走廊裏被點名,因為他在網上借錢不還。2018年9月起,他向網貸公司借款1萬元,簽訂了“砍頭利息”的陰陽合同。之後,貸款人以提高貸款額度、降低利率為由,引誘其繼續貸款,以提高貸款額度。半年後,他在十幾家網貸公司還了407萬余元,卻還有近60萬的債務,實在還不起。
因為付不起錢,張虹的走廊被噴上了紅色油漆。照片由受訪者提供
2018年11月23日,張虹向河北邢臺市公安局橋西分局報案。4個月後,橋西分局找到了借錢給張虹的網貸公司,抓獲了這個橫跨江浙的套路貸團夥。
據橋西分局刑警三中隊民警梁超介紹,該團夥的16名犯罪嫌疑人已全部落網。經查,該案涉及被害人1500余人,涉案金額2億元。
近年來,以民間借貸為名的“套路貸”案件在全國呈上升趨勢。2019年4月9日,最高法院、最高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聯合發布《關於辦理“套路貸”刑事案件若幹問題的意見》,明確界定了“套路貸”與民間借貸的區別,要求依法嚴懲“套路貸”。
我只想借幾千塊錢還信用卡。
三十多歲的王明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陷入套路貸。
他是浙江壹家飲料公司的銷售人員,月收入近萬元。他也有自己的小生意,可以賺點外快,在當地算是高收入群體。
2018年9月,由於經營困難,王明急需幾千塊錢周轉。他不想讓家人擔心,也不想向親戚朋友借錢。正當他擔心的時候,壹個陌生的電話打來了。對方自稱是小額貸款公司,直接報了王明的名字,問他需不需要借錢。
缺錢的王明隨口問:怎麽借?對方說只要在網上提交資料審核,就可以貸款。“利息呢?”對方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轉而問貸款金額:“要看審計結果才能確定。借個兩萬三或者兩萬五都沒必要。”王明沒有想太多,直接互加了微信好友。
王明被網貸公司“盯上”其實是個意外。該團夥被抓獲後,負責貸款審核的犯罪嫌疑人阿傑告訴辦案民警,大部分客戶資源來自某網絡平臺。網貸公司花了四五萬元在平臺上買了壹個賬號,裏面有姓名、手機號、身份證信息等各種客戶信息。平均下來,壹份客戶資料只需要十幾塊錢。
阿傑說,他們用的是“廣撒網”的方法,聯系人名單上的人,比如急需資金周轉的王明,很可能成為漏網之魚。
與從未接觸過網貸的王明不同,在廣東工作的趙琪是網貸常客。他所有的借款記錄都可以在壹個電子借條平臺上查到。這類人通常被網貸公司視為“重點客戶”。
為了保持良好的信用信息,他每次都會按時還款,從不逾期。然而,2018年年中,由於頻繁借款,他的征信仍然被“劃”了。他不能再向正規貸款公司貸款,銀行貸款也不能通過審核。“雖然有收入證明,有營業執照,但是他們感覺妳平時借壹兩千塊錢,是不是還款能力有問題?”
“大家都覺得套路貸借錢的人肯定有不良嗜好。但實際上他們的初衷可能只需要幾千塊錢的流動資金。”劉,三大隊民警
“看到我需要這麽多材料,還是覺得奇怪。我能看懂我的身份證號和家庭住址,也不知道我要淘寶賬號和生活照幹嘛。”王明猜測,提交這些材料很可能是為了避免借錢不還。沒有問太多問題,他在嫌疑人的指導下壹步步完善材料。
壹個借款人的親戚因為還不起錢,收到催收短信。照片由受訪者提供
兩個多小時後,王明終於提交了全部資料。網貸公司的審核人員卻告訴他,以他的資質,第壹筆貸款最多只能3000元,扣除30%的“砍頭利息”,真正的2100元,7天後全額還款3000元。
“砍頭利息”是指借貸公司放貸時,先從本金中扣除壹部分錢,還款時,借款人需要將這部分未還的錢壹並歸還。審計師阿傑說,這是小貸行業的潛規則。壹般來說,砍頭要收本金的30%。
“才這麽點錢,這麽多利息都要扣,我就不借了。”王明突然失去了興趣。他跟審計說需要四五千塊錢,根本不管用。但是審計員勸他,反正已經浪費了兩個小時,不如借壹次。根據公司規定,借款的老客戶可以享受提額減息的優惠政策。
王明覺得有道理,就想到了提額和降息的折扣。他沒算過成年後壹周30%的砍頭利息是多少,只是覺得900塊錢不多,7天後還不難。
實際上,王明貸款的年利率已經達到了3085.71%。根據最高人民法院2015 《關於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幹問題的規定》號,借款人與出借人約定的年利率未超過24%的,法院僅支持訴訟,約定年利率超過36%的部分無效。
“針對不同的受害人,這個團夥的貸款平均年利率達到了1500%,有的更高,這就是高利貸。”5月14日,辦案民警梁超說。但是他們放款很快,很多借款人從提交資料到拿到貸款只需要幾個小時甚至更短的時間。這對急需用錢的人很有吸引力。
這家網貸公司給王明開出的30%的砍頭率還不是最高的。張某第壹次向嫌疑人借錢時,對方收取了50%的砍頭利息。
當時,他拿著
到了1萬元貸款,卻給放貸人“龍鯊”打了壹張2萬元的欠條。“龍鯊”說,扣掉的1萬元是利息,如果張洪能在5天內還上2萬元,下次就可以給他提升額度、降低利息。
為了贏得張洪的信任做成這筆買賣,“龍鯊”還給他介紹了壹家名為“富友金融”的網貸公司,後者也給了張洪2萬元的貸款額度,砍頭息是30%。
永遠還不完錢的套路
王明承認,當初選擇網貸的原因之壹是被提額度、降利息的誘惑打動了。
審核員告訴他,只要和他們公司借幾次款,且每次都能按時還上,今後就能享受到老客戶的優惠政策,單筆貸款額度達到10萬元或更多,利息只有每個月1%。“比如借10萬,壹個月利息才1000塊錢,而且還能分期還款,分幾個月或半年還清本息。”王明認為,這種方式付出的利息少、還款壓力小,非常劃算。
自從2018年9月和網貸公司聯系上,每次在微信上溝通時,經手的財務員都會告訴王明可以辦理大額、低息。但真的放貸時,他們就推到下壹次。三四次後,王明的欠款已比最初翻了兩三倍,還不上了。財務人員又以他無法按時還款為由,拒絕提額、降息。
王明說,有時,財務員會以公司規定為由,無緣無故拒絕繼續放款,轉而為他推薦另壹家網貸公司。新公司又以王明是新客戶為由,不肯為他辦理大額、低息貸款。
兩個多月裏,王明接觸了十幾家公司的財務員,但始終沒有得到所謂的提額、降息。有壹次他急了,非要和財務員討個說法。對方壹下子軟了下來,說“錢在老板手裏,我們只是打工的,沒有那麽大權限,下次壹定幫妳爭取”。
王明起了疑心,“妳們的說辭怎麽都壹樣?老板是不是互相認識?”對方說不知道,那是老板的事。後來整個團夥落網,辦案民警才告訴王明,十幾個財務員其實來自同壹個公司,有些甚至是同壹個人扮演的。
壹個半月後,王明終於意識到提額、降息只是網貸公司誘人繼續借錢的幌子,是根本不可能兌現的承諾。但此時,他的欠款總額已從最初的3千元變成了8萬余元。
看出問題後,王明希望盡快脫身。他賣掉車子和黃金,還了6萬多元,欠款只剩下2萬。這時,財務員又給他推薦了壹個可以放款3萬元的新財務,扣除30%的砍頭息,到手2.1萬元。
王明還上了之前欠的兩萬,但負債又多了壹萬,按照每5-7天還款的速度,不到壹個月,3萬元又滾成了十幾萬。“我知道這是陷阱,但是不借不行了。”王明說。
對此,辦案民警梁超表示,“套路貸”因“套路”得名,與普通的高利貸相比,嫌疑人多了行騙的環節。他們會以提高貸款額度為名,引誘借款人繼續貸款,以貸養貸。“其實如果借款人第壹次把錢還上就不再借了,放貸公司也就沒辦法了。只要借款人繼續貸款,利滾利,很快小貸就變成了巨債。”
3月26日,邢臺警方打掉了兩個跨省“套路貸”團夥,查獲了計算機、手機、群呼機等設備。受訪者供圖
另外壹種套路叫“展期”。做“展期”本來是放貸公司應對借款人還不上錢的壹種處理方式,多付壹次利息,可以延長壹個周期。但放貸公司有時會故意阻礙借款人還款或強制要求借款人不按時還款。通過這種方式,網貸公司不僅賺到了高額展期費,還能壹直釣著借款人這條魚,不讓他脫鉤。
有幾次,王明湊夠了錢準備還款,審核員卻告訴他,可以先不還,做幾次展期,下次再借錢時就能提升額度。如果不做展期,財務員下次就不給放款了,到時候王明只能自己想辦法還錢。
“他讓我展期的時候,我已經到了以貸養貸的狀態。”王明說自己不敢不做,對於壹個以貸養貸的借款人,自己籌錢還款幾乎是不可能的。
張洪也有過“被展期”的經歷。2018年9月,他借了壹筆錢,本打算結清欠款,但審核員說還款的賬號出問題了,第二天才能使用,“妳做壹天展期吧”。張洪當時的欠款本金是15萬,展期費壹天壹萬,因為是老客戶,審核員還給他打了9折。還有壹次,審核員說老板出國了,讓張洪做了三天展期。
掉入套路貸的半年,僅展期費,張洪就掏了80多萬。“每次湊上點錢,他們就變著方法讓做展期,等展期做完了,手裏的錢就花得差不多了,又沒法還錢了。”張洪告訴辦案民警。
從1萬到400萬
因為貸款周期只有幾天,還沒湊夠錢,張洪的頭兩筆欠款就到期了。為了還上這些借來還信用卡的錢,他又從信用卡裏套了些錢,加上從朋友手裏借的,湊足4萬還了款。刨去自己用掉的本金,他損失了1.6萬元利息。
本來可以就此收手的張洪,卻惦記著10萬元以上的大額貸款。他想借壹筆大的,緩解那段時間的經濟壓力。所以第壹筆錢還款當天,他就給“龍鯊”打下了另壹張借條,貸了5萬元。
除去50%的砍頭息,5萬元到了張洪手裏變成了2.5萬元。“龍鯊”又給他介紹了第三家網貸公司。扣除30%的砍頭息,張洪從第三家公司貸了2.1萬元,又從之前借過的“富有金融”貸了1.4萬元。只用了5天,他的負債就從4萬多元變成了10萬元。
對於張洪這種借款人,幾輪貸款之後,網貸公司已經不用再出錢了。比如張洪上壹筆借了7萬,按約定5天後還款。但到期時,他拿不出錢來,只能借新還舊。這時候,財務員會主動提出“錢轉來轉去太麻煩”,“他說這次給妳提額度,貸10萬,妳直接打個欠條就行。”打過10萬元的欠條後,張洪手裏的錢壹分沒多,他欠網貸公司的債務卻壹下子增加了3萬元。
這期間,又有幾家網貸公司主動給張洪放款,金額從幾千元到上萬元不等。還錢周期有的7天,有的5天,最短的只有壹兩天。
由於要扣掉高額的砍頭息,借的本金越多,損失的利息就越多。2018年9月10日,張洪給四家借貸公司打下了***18.5萬元的欠條,但實際到手只有12萬。10天後,張洪已經打下了20余張欠條,總金額達到80多萬,而實際到手的僅有不到50萬元。
為了還錢,張洪把車子、房子都賣了,家裏長輩存在銀行的200多萬理財產品也被他偷偷取出來還貸了。到了2019年3月,他已經向十幾家網貸公司還了400多萬,但欠款還有近60萬。
因為還不上錢,壹名借款人的親友收到了經過PS的借款人照片。受訪者供圖
趙琦的債務也是這樣壹點點累積起來的。半年裏,他的欠款從最初的5千元變成了將近60萬。
後來,張洪家的樓道、門口還被催收的人噴上了“還錢”的紅色油漆字。他被嚇得不敢回家,出門要戴長檐帽、大黑眼鏡,走在街上總覺得有人看他。
王明也經歷過暴力催收。壹次,因為他沒能按時還錢,網貸公司給他父母家打了電話:“妳兒子欠了好幾百萬,不還錢別想好過!”父母被嚇壞了,問他怎麽回事。他在電話裏故作鎮定地拍著桌子,控訴電信詐騙的猖狂:“騙子!妳們不要相信,讓他們有事情直接找我!”
放下電話,王明出了壹身冷汗。“完了,家裏人知道了。”
1500余被害人,2億元涉案資金
2018年11月23日,走投無路的張洪向河北省邢臺市公安局橋西分局報警。根據網上的電子借條,2018年9月至2019年3月,網貸公司***向張洪放款78次,累計金額193萬余元。但交易記錄顯示,同時期內張洪已還款407萬余元後,尚有6筆欠款,最多的20萬、最少的5萬,合計59.9萬元。
張洪報案後,邢臺警方迅速搜集線索。他們通過調取微信、電話信息等方式,發現向張洪放款的是兩家網貸公司:江蘇南京的快易達網貸公司,有9名成員;浙江瑞安的卡朋公司,有7名成員。
據辦案民警梁超介紹,這兩家公司的操作模式相似,都以放貸7天和14天為期限,以貸養貸,擡高利息。“這種模式已經被今年的315晚會曝光了,被稱為714高炮套路貸。”
梁超解釋,套路貸不是壹個罪名,也不是壹個法律術語,而是壹種犯罪的統稱,涉嫌的罪名包括詐騙、敲詐勒索、非法拘禁、尋釁滋事、故意傷害等。“這種犯罪形式最早出現在2016年,但是因為手段不典型,多采用打騷擾電話、言語威脅等方式催債,沒有打打殺殺,不涉及非法拘禁。因此在2018年全國掃黑除惡開始前,很多被害人因為類似情況報案,但都沒法受理。”梁超說。
直到今年4月,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聯合印發了《關於辦理實施“軟暴力”的刑事案件若幹問題的意見》,其中對“軟暴力”的違法犯罪手段、定罪標準等作了明確規定,套路貸案件的處理也變得有法可依。
3月26日,邢臺警方在南京機場將網貸公司團夥抓獲。 受訪者供圖
2019年3月26日,邢臺警方對涉案團夥統壹收網,將南京的9人、浙江的7人悉數抓獲,押解回邢臺。除兩名女性犯罪嫌疑人被取保候審外,另外14名犯罪嫌疑人已被刑事拘留。
邢臺警方通過調看兩個犯罪團夥的涉案賬本發現,案件被害人達到1500余人,分布在全國31個省區市。目前,涉案的2億元資金正在同步追查之中。
(應受訪者要求,張洪、王明、趙琦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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