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幅裸女壁畫被敏銳的香港企業家視為內地改革開放的“風向標”。在霍英東看來,“釋放”還是“關閉”?以小見大,“春江水暖鴨先知”選址在首都國際機場這樣壹個特殊的地方,壹定程度上可以體現內地開放的決心和規模。
按現代人的眼光來看,會覺得不可思議,但在當時是合理的。畢竟中國剛剛從十年文革中走出來,很多人還在關註政治動向,更何況像霍英東這樣準備到內地投資的香港企業家;事實上,當時並非只有霍英東壹人擔心內地開放政策的穩定性和持久性。
什麽樣的壁畫被賦予了政策風向標的特殊含義?它是在什麽背景下,由誰創造的?這幅畫後來引起了怎樣的爭議和騷動?
時任首都機場建設總指揮的李瑞環對袁雲福說:“我們有那麽多藝術家,為什麽不能搞創作?”
1978年,為了裝飾新落成的首都機場航站樓,時任北京市建委副主任、機場建設副總指揮的李瑞環邀請蔣豐、張定等著名藝術家主持為機場創作壁畫,並表示畫什麽、怎麽畫由藝術家自己商量。
壁畫《潑水節——生命頌》的作者袁運生的哥哥,後來的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原中央工藝美術學院)教授袁雲福,在1978被任命為首都機場壁畫創作組副組長。他回憶道:
1978快結束的時候,中央工藝美術學院院長張定先生找到我,讓我加入首都機場壁畫創作組。他是組長,我是副組長,聚集了很多優秀的藝術家,包括我的哥哥袁運生。
李瑞環當時是機場建設的總指揮,有壹天他把我叫到他家談這幅壁畫。李瑞環說,我們國家很窮,外匯儲備很少,在國外購買很多修建機場的原材料很困難,需要精打細算。比如機場裏面的墻壁是按照國外機場的方法裝修的,要花很多錢。
“我們有那麽多藝術家,為什麽不能搞創作?”李瑞環說。
我聽了之後,覺得他早有想法,把壁畫形式應用到機場,既省錢,又有文化意義,壹舉兩得。
此外,他非常了解藝術的規律。當時的政協領導同誌關在場,我們準備向李瑞環匯報壁畫創作的具體計劃。對於什麽題材、什麽風格,李瑞環說,“妳們藝術家自己商量,自己選擇題材,自己寫作自己負責。”
這種自由度壹直保持到最後。我們具體施工的圖紙定稿的時候,送給李瑞環審批,他不簽,說這是藝術家的事,我沒資格批。
畫家們聚在壹起商量,最後決定畫總面積近500平方米的壁畫。除了的潑水節——生命頌,還有的《鬧海》、朱大年的《森林之歌》、張國燾的《民間舞蹈》、小的《科學的春天》、李和全正煥的《白》。
直到1979,首都機場的壁畫才正式揭幕。這是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國藝術家的第壹次大型壁畫創作,被視為粉碎“四人幫”後中國藝術界的壹大成就。
當時有海外媒體評論說,中國公共場所的墻壁上出現女體,預示著真正的改革開放。
有藝術鑒賞眼光和開放思想的李瑞環,在當時這樣評價首都機場的壁畫:“首都機場航站樓的建成,將來可能會轟動壹時。我認為首都機場壁畫的成功不僅為航站樓增光添彩,也為未來首都建設戰線大型建築的發展開了壹個好頭。我對壹些同誌說,就其廣度而言,首都機場的藝術,它在歷史上的地位,它在世界上的影響,壹定會超過這項艱巨的建設工程。”後來的事件證明了李瑞環的先見之明。
袁運生說,他覺得中國的藝術必須通過人體,尤其是公共建築。“不然中國總會覺得好像畫人體是壹件很可怕的事情,他年紀大了,出不去了。”
9月底,1978,機場航站樓完工。按照之前的安排,機場舉行了盛大的竣工大會,當時為機場創作壁畫的袁運生也參加了會議。會議進行到壹半時,袁運生拉著坐在他旁邊的學生韓美倫的衣角,小聲說“走,走”。隨後,來自袁運生的學生耿旭和曾小軍也悄悄跟上。
途中,韓美倫奇怪地問:“怎麽不叫費老師和連老師(創作壁畫的合作者)來?”袁運生回答,“不要叫他們兩個。我會壹個人搞定的。”
“因為人多,所以謠言多,事情多。我以為大家都走了,我就壹個人去畫了那幅畫,因為當時比較敏感。”袁運生說。
當時,機場大樓的大門是鎖著的。袁運生帶著幾個學生在機場大樓周圍找到壹個兩米高的窗戶,沿著腳手架跳了進去。
整個機場候機大廳只有他們四個人。韓美倫永遠不會忘記最精彩的觀察。後來她回憶說:“袁老師畫現場沒換壹只筆。很快就完成了,就半個小時,我們都屏住了呼吸。”
對於這半個小時,袁運生想了很久。他說:“我(在作畫之前)沒有和任何人商量過”,他從心底裏覺得中國的藝術必須經過人體,尤其是公共建築。“不然中國總覺得畫人體好像是壹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他永遠走不出這壹步。”
中國雖然進行了改革開放,但現在還是壹個“談性色變”的時代,別說裸體壁畫,就連人體模特的繪畫也必須秘密進行。
“我還有壹個想法:中國不能在公共建築上畫人體,這已經成了不成文的規定。改革開放以來,應該走這壹步。”袁運生認為他的壁畫是壹個探路者,他說,“我要試壹試”。
袁運生後來說,雖然改革開放已經開始,但形勢還不是很明朗,他借此機會了解了政策的尺度。“改革開放以來,我們也應該在藝術上表達壹些解放,把模糊的東西說清楚。我想我就是想做這樣的事。只要我做,沒有問題,那以後大家就知道規模是什麽樣的了。”
為了實現這壹點,袁運生在草圖中做了壹些調整。當時,中國美術家協會副主席華也問:“妳是裸體的嗎?”袁運生指著人體素描外的壹條線,暗示人物都穿好了衣服。
“我不能讓別人有所警覺。如果壹開始就說我想畫(裸體),那就沒希望了。我還是有點預謀的。我把這兩個人物畫在墻上的時候,是在壹天下午大家都去開會,只有我壹個人的時候畫的。”就這樣,新中國公共建築中的第壹尊人體雕像誕生了。
多年後談及此事,袁運生說:“正是因為改革開放,我在繪畫時做了這種嘗試。如果通過了,那將是思想上的巨大飛躍,所以無論如何我都會畫這樣壹幅畫。”
鄧小平說,“為什麽有些人反對畫人體?有什麽好反對的?”“我覺得機場的壁畫很好。我們應該出版壹本圖畫書。如果我們能在城市裏畫壹個更好的,人們就能看到它。”
潑水節壁畫完成後,李瑞環來到現場。在這幅前衛的壁畫面前,有人欣賞,有人質疑,有人擔憂。所有人都有意無意地把目光投向了李瑞環。李瑞環稍微猶豫了壹下,然後說:“先把房間的窗戶玻璃和門用紙糊起來,不讓任何人看到,然後讓領導(鄧小平)看完再決定。”
1979 10 6月12日,鄧小平、李先念等同誌先後在首都國際機場航站樓內參觀這些壁畫和其他繪畫作品。很多領導和藝術家看到《潑水節——生命的頌歌》時都非常激動,認為這是壹個很大的突破,紛紛歡呼。
據當時在場的人說,鄧小平那天非常高興。他站在畫前,仔細地看著它。然後他說:“為什麽有人反對畫人體?有什麽好反對的?”陪同鄧小平參觀壁畫的王鎮說:“這是科學。”李先念說:“中國有些人就是少見多怪。”
鄧小平接著說,“我認為機場壁畫非常好。我們應該出版壹本圖畫書。如果能在城市裏畫壹個讓普通人也能看到就更好了。”
人民日報6月1979+10月14對此進行了報道:
在首都國際機場新落成的航站樓裏,多幅畫作受到到訪的中外人士的稱贊。有人說它標誌著中國壁畫的復興。美國著名東方藝術專家科恩夫人參觀後表示,相信北京國際機場會因她的壁畫而聞名。
這些大型壁畫主要有:《潑水節——生命頌》、《科學的春天》、《是什麽讓大海喧鬧》、《巴山蜀水》等。
最大的壁畫《潑水節——生命之歌》是用丙烯顏料繪制的。這幅壁畫描繪了傣族潑水節的狂歡場景。這幅畫由挑水、分水、潑水、跳舞、洗澡、求愛等組成。* * *畫了100多個人物,這些人物都很漂亮。
近日,鄧小平、李先念、張廷發、谷牧、胡喬木等同誌以及輕工業部、文化部的負責人,先後參觀了首都國際機場航站樓內的這些壁畫和其他繪畫作品,並給予了高度評價,稱贊這些作品每壹幅都有自己獨特的風格和主題。很多同誌認為,這些壁畫質量高,水平壹流,為整個機場建築增光添彩。
根據鄧小平的指示精神,在1979+00年6月召開的第四次全國文化大會上,周揚在報告中重點介紹了首都機場壁畫藝術取得的特殊成就。
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長期以來,藝術創作主要是政治題材,歌頌工農兵和社會主義建設成就等。,而山水、花鳥、田園城市、歷史題材等原本被斥為資產階級生活情調的題材都可以畫。文藝的春天來了。
1979結束的時候,有人專門以中國美術家協會的名義組織了壹次現場批評會。因為畫的是傣族女性,所以評論界找了很多中央民族大學(中央民族大學的前身)的傣族學生,在機場把他們拉到畫前進行批判。
袁運生回憶說,機場建成後的兩個月裏,他除了每天在機場接待各行各業的遊客外,什麽也沒做。各種贊紛至沓來;1957在中央美術學院大二時被打成“右派”的袁運生,不僅被平反,而且在闊別多年後被調回母校任教。
盡管得到了領導的充分認可和權威媒體的高度贊揚,但文革剛剛過去,社會上極左思潮的影響仍然根深蒂固,人們的思想中仍然有很多禁錮,這幅畫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批判。
有人認為這幅畫有傷風化,在候機廳這樣的地方展示會造成惡劣的社會影響。提倡修改,不裸露,不行就幹脆去掉
有人當面向袁運生建議:“妳能給裸女畫褲子嗎?”袁運生回答說:“這樣不行,會在藝術史上留下尷尬的壹筆。”
有人勃然大怒,要求公安部門以“流氓罪”將袁運生送進秦城監獄。
更有甚者,有人問:“妳想要阿呆還是袁運生?”人為地把壹個純藝術範疇的問題上升到國家政治的高度,可謂“帽子”。
1979結束的時候,有人專門以中國美術家協會的名義組織了壹次現場批評會。因為畫的是傣族女性,所以評論界特意從中央民族大學(中央民族大學的前身)招了很多傣族學生,把壹整車人放在候機廳的壁畫前,讓他們現場評點。
袁運生被邀請到現場。他向同學們詳細介紹了自己繪畫的背景和寓意:他在這裏畫的是傣族的歷史,不是現在。潑水節的故事在傣族民間傳說中,就是說有壹個妖王總是欺負老百姓,後來被傣族姑娘殺死了。人們倒水來洗魔王留下的臟血。這幅畫表達了傣族人民追求幸福的願望。很有詩意,很浪漫。
聽著富有詩意的描述,在場的傣族學生被畫面所表現的美妙意境深深吸引,深受感動,無從批評。只有壹些學生提出,如果這幅畫能更全面地展示今天傣族人民的幸福生活就更好了。
壹場精心策劃的批評會變成壹場藝術鑒賞會,讓主辦方左右為難,尷尬不已。
後來,為了平息批評者的憤怒,機場特意給人體蓋上壹層薄薄的薄紗外套。後來1982幹脆用膠合板做了個假墻來掩蓋。這壹攔,轉眼就是十年。
據袁雲福回憶:
直到9月1990,亞運會要在北京舉行,機場負責人打電話給我,看有沒有必要修復這些壁畫。趁機說說這幅被封了十年的畫。我建議把擋板拿掉。我說,小平同誌說這幅畫不錯。妳害怕什麽?
機場負責人也知道中央領導看過壁畫。聽我這麽壹說,我下定決心,說,妳看著辦吧,袁先生,只要我們幹幹凈凈,幹幹凈凈,幹幹凈凈的。我弄了十幾個美院的學生,拿掉擋板,只用了半天。
那張“敏感”的圖片就這樣被重新發現了,因為有了墻的保護,顏色依然特別鮮艷。這七幅機場壁畫的作者都是當時國內非常有名的藝術家,在當時非常受歡迎。40多年後的今天,有業內人士估算,每幅壁畫也應該超過千萬元。尤其是潑水節,壹首生命的贊歌,幾乎成了改革開放的地標。毫不誇張地說,這部作品的創作意義、藝術價值和在世界上的影響都是無價的。
許多年後,袁運生感嘆道:“我們常常等到壹件藝術品被毀掉,才意識到它的價值。我們應該吸取歷史的教訓。如果我們目前不重視機場壁畫,後人如何了解和研究我們現在的歷史?”
正如袁運生在談到自己創作壁畫的初衷時所說:“改革開放以來,我們也應該在藝術上表達壹些解放,……”當時機場壁畫壹開始就引起了轟動。盡管爭議不斷,反對激烈,但卻像壹只小鳥預示著改革開放後藝術的春天。大家從壹開始就帶著驚訝、驚愕、不解開始理解、接受、欣賞。這個過程也反映了隨著改革開放的步伐,中國人的思想變得越來越開放和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