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周其仁老師《貨幣的教訓》。 開讀之前,以為是報紙上的口水文,計劃兩天看完。可看看停停、掩卷回味,竟然持續閱讀了壹周,收獲頗豐。周老師寫“系列”評論確實有壹套。若說壹般專欄作家寫文章是胸有成竹,那周老師寫評論就是胸有成林——娓娓道來,不疾不徐,間或穿插設置壹些懸疑,引人忍不住要看下壹篇解惑。猶如在讀長篇評書,有章有節,層層遞進。系列評論讀完,有種被強行打通任督二脈的感覺,這確實需要作者的深厚功力。 相對於瞬息萬變的經濟形勢,這是本“舊書”,2012年1月發行(本書收集10、11年間周老師就匯率和貨幣問題在《經濟觀察報》開設專欄寫下的系列評論);這也是本“新書”,書中提到的貨幣現象、解釋方法壹點也沒過時。對於試圖正確理解匯率、通貨膨脹等貨幣現象的童鞋,此為必讀書。 有句玩笑話,同壹個經濟現象,十個經濟學家就會有十壹種觀點。說的就是經濟學理論對現實經濟運行的解釋的多元,也從另壹個側面反映出現實的復雜。有些經濟現象很容易理解,比如消費者花錢可以買到商品或服務;有些經濟現象則非常令人費解,比如在現代社會貨幣為何不再是金銀而變成了壹張張印花的薄紙?各各國家各自印刷的薄紙為何會有匯率的波動?發行貨幣的中央銀行有何存在的必要?人民幣為何對內貶值,對外升值?……周老師說“懂錢容易懂貨幣難”,這話在理。錢是那張紙,貨幣也是那張紙。可這紙與那紙頗有不同:貨幣者,流通中的錢。在自己手上的錢容易理解,可花出去後、在大夥手中轉來轉去的貨幣著實令人難懂。 然而再復雜的經濟現象,都有其內在的邏輯。若有出邏輯之處,那應該是研究者沒有認真探查、研究透徹之故。明代大家王陽明推崇“知行合壹”論,說知到極致就是行、行到極致就是知。理論到了極致,必然就是真實。真實的貨幣現象,應當可以用壹套自洽的邏輯來解釋。周老師的這本書就試圖做這麽壹個工作。我想不出比周老師更高明的邏輯和解釋,只能簡單做壹梳理,錄以備考: 問:什麽是匯率?為何會有匯率的存在? 答:匯率就是兩種貨幣之間的比值。壹美元能換多少人民幣?這就是匯率問題。 當今世界的貨幣大多是紙幣,本身非貴金屬、價值微小,貨幣的價值最終的支點是壹國之國力或政府信用。如果將貨幣也視為壹種商品,那麽這種商品也會有相應的價值,我們可以稱之為“幣值”。幣值的最直接表現是貨幣的購買力,即壹個單元的某國貨幣能換多少實際商品和服務。由於每個國家的國力和政府信用的區別,幣值就會產生差異。不同貨幣之間的幣值比就是匯率。 現實世界中,與匯率關系最密切的就是跨國貿易。跨國貿易中,雙方必然只能用到其中壹國的貨幣結算(如美元)。貿易結束之後回到本國,卻須換成本國貨幣(如人民幣)才能購買本國的商品和服務。此轉換比率既為匯率。 需要說明的是,紙幣之前的金本位時代,各國用的貨幣都是黃金(或者白銀)。同壹貨幣,無所謂匯率。 問:十幾年前亞洲金融危機,國際社會呼籲人民幣不能貶值;近年來,美國等發達國家又大聲疾呼人民幣被低估、要升值。這幫洋鬼子到底在搞什麽鬼?堅持人民幣不升值是否就是愛國、有骨氣的表現? 答:人民幣升值或貶值,在壹般意義上,無所謂利大還是弊大。人民幣升值,出口受阻,但個人境外消費、海購獲益;人民幣貶值,促進出口,但又抑制進口。簡言之,匯率升降,有人受益有人受損。而總體利弊之爭,還得看當下環境。 現在美國人喊人民幣要升值,說是升值才是負責任的大國;中國人說不升或者緩慢升值,說升值論是美國人的陽謀。這裏懇請註意的是,美國人也是分利益集團的。美國的制造業、出口商,當然希望人民幣升值,於是在國會遊說、向中國喊話。可事兒要分兩面說,美國的進口商、消費者這些年可是在“中國制造”中受益匪淺,只是這些既得利益者不會向中國喊話而已(好處都到手了,還喊啥?)。因此,美國人喊人民幣應該升值,那也是壹部分美國人在喊而已。 對中國而言,人民幣升值最大的問題是阻礙出口。這個好理解,出口商的原材料、固定資產、人力資源等統統用人民幣結算,而到了出口環節,換回來的確實美元。人民幣升值,就是美元貶值。壹頭是成本增加,另壹頭是收入貶損,何其痛哉!中國商人大半是出口商,出口商的痛也可算是中國經濟的痛了吧。在中國這個出口導向型的經濟體,出口受阻當然是最大的原罪。 可反過來想想,為何壹定要“出口導向”呢?全球經濟蕭條,中國出口自然受阻,那可不是匯率的錯。大勢所趨,乘此經濟轉型,似乎不失為壹條明路(出口導向引起通貨膨脹,見下文)。人民幣升值並沒有賣國,只是有人歡喜有人憂罷了。 問:匯率本質上不是兩種貨幣的幣值比率嗎,這個在貨幣市場上通過實際幣值比較(實際出價買外幣)就可以自發形成匯率?為何洋鬼子還要不斷靠喊話來施壓?匯率問題是政治問題嗎?政府幹預匯率形成有無正當性? 答:這個就得看中國人民幣的匯率實際形成機制了。原理上說,匯率(不同貨幣幣值之比)確實是由市場來決定,政府不加以幹預,形成所謂的“浮動匯率”。但中國的匯率市場有些特殊:這是個有形市場,叫做中國外匯交易中心,總部在上海外灘。獨此壹家,別無分店。從匯率的形成機制而言,中國外匯交易中心確實已經完全市場化,誰出價高外匯就賣給誰。可就是因為在國外沒有分店,老外在中國境外想買人民幣也買不著,只好扯直嗓子隔空喊話。市場問題也就變成了政治問題。 實際上,世界上沒有壹個國家不對匯率進行幹預的,區別只在於幹預幅度和手段而已。而政府(央行)幹預匯率變動是有其正當性的,其目的很明確,就是要維持“匯率穩定”(請註意,我說的是“穩定”,而非“升”或“降”)。有看官可能會問,匯率穩定很重要嗎?當然很重要。還是在國際貿易領域,還是前文所述成本收益分離、適用不同貨幣的問題。項目總有時間差,匯率變動過於頻繁,成本收益預期紊亂,這生意還怎麽做?貨幣不是普通商品,是價值尺度。量尺的標準忽長忽短,交易自然也就無法進行下去了。從這個角度講,秦始皇當年動用行政權力統壹度量衡,功在千秋。因此,人民幣升值還是貶值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讓人民幣頻繁急劇升值或貶值。而人民幣匯率的穩定通過市場無法自動實現,需要政府這只有形之手加以幹預。 順便說壹句,通常人們討論較多的固定匯率和浮動匯率之爭(代表人物是蒙代爾與弗裏德曼),現實當中並不以政府是否幹預匯率市場為區別。比較而言,浮動匯率下政府幹預相對較小,但也只是相對而已。當匯率浮動過大而影響經濟平穩運行時,政府必然會出手"維穩",曰“骯臟浮動”。 問:人民幣匯率僅僅是外貿問題嗎?與進出口商和外商之外的人有無關系? 答:當然不僅僅是外貿問題,匯率與每個人都息息相關。我國是出口導向型經濟,出口商創造了大量的貿易順差,商品不斷出口到國外,換回大量外匯。這些企業持有的外匯在國內無法直接購買原材料等,於是賣給各商業銀行。而商業銀行可以到中國外匯交易中心進行外匯交易。而這個中國外匯交易中心,實行的是會員制。這些會員是央行、各大商業銀行或其他金融機構。匯率是由這些會員相互競價得出的,價高者得。在這些會員中,有壹個超特級會員,叫做央行。央行在這個市場上做了壹件事兒,叫做“大手購匯”。有多大手?反正這個市場上大部分的外匯都被它買去就是了。要說明的是,央行並沒有用行政權力強買強賣,而是跟其他的政府機構到市場上采購商品壹樣,遵循的是市場規律。顯然,央行的出價是最高的,所以大家都原意把通過貿易順差得來的外匯賣給央行。 問題是,央行大手購匯的錢從哪裏來? 我們知道,央行是有貨幣發行權的。很自然方便的壹個操作是,加印人民幣購買外匯。現實中的中國人民銀行,就是這麽做的。這種操作的後果便是央行“被動發鈔”:在中國出口導向型經濟、常年貿易順差的情況下,外匯不斷流入中國,央行不得不大量印人民幣、大手購匯以維持匯率穩定。這幾年的外匯儲備連年高升,被動發行的人民幣數量非常可觀。常年貿易順差的意思是:東西賣到國外、換回來很多錢,可國內東西不多,這麽多錢能買啥呢?於是物價飛漲,形成所謂“通貨膨脹”。通貨膨脹與所有人都息息相關。切記,任何對外的問題,實際上都是對內問題。 問:央行大手舉債購買外匯引起貨幣超發,反過來卻得發央票、增加法定儲備金、提升利息以回收流動性(抑制通貨膨脹)。如此大費周章,到底圖什麽? 答:首先明確壹點,央行大手購匯圖的就是維持“匯率穩定”,以此促進正常的進出口貿易。匯率的頻繁變動帶來外貿交易成本的成倍增加,交易成本的增加會導致本來可以發生的交易泡湯。匯率穩定對於出口導向型經濟尤為重要。其次,《人民銀行法》第三條規定:“貨幣政策目標是保持貨幣幣值的穩定,並以此促進經濟增長。”這裏說央行制定和執行貨幣政策的目標是保持“幣值穩定”。請註意,這裏並沒有提到匯率穩定。保持幣值穩定才是央行的老本行。因此,央行的訴求有二:匯率穩定和幣值穩定。 這兩個目標都可重要,壹個涉及外貿,壹個涉及國內經濟運行之根基,都不能放棄。但有時候政策目標之間是會打架的,這壹對就是典型。要理解為何打架,先理解這壹對概念的關系。先看下圖: (圖略,見我的個人博客/logs/234912626.html) 在浮動匯率制下,匯率即兩國幣值之比。要想匯率穩定,必須要幣值穩定。有兩種可能:1)兩國幣值都不變;2)兩國幣值變動同步,即兩國幣值同時升值或貶值、且幅度相當。前壹種可能性為零,後壹種也只能偶爾為之。在紙幣時代,幣值背後的國家信用來源於社會生產率,幣值的同步變動,必然要求兩國生產率的同步變動。中國若要保持幣值穩定、又要保持匯率穩定,必然要求美國的幣值變動與中國同步。這當然不可能。山姆大叔怎會配合妳中國的幣值變動?即便美國人配合中國了,他要不要配合歐洲、日本、俄羅斯?美國人不配合,若要人民幣匯率穩定,就很難做到幣值穩定;若要幣值穩定,就很難做到匯率穩定。可這麽高難度的事情中國政府做到了:央行印鈔大手購匯維持匯率穩定,同時利用各種貨幣工具回收流動性穩定幣值。這真是個奇跡。 可這奇跡維持不了多久,最後的結果還是通貨膨脹。通貨膨脹是貨幣現象——貨幣發行量超過了社會總商品流動所需,是導致通貨膨脹的根本原因。固定匯率在約束政府濫發貨幣、維護經濟穩定上有著各種無可爭議的好處。書中周其仁老師有壹比,固定匯率好比那赤壁大戰中龐統給曹操所獻之計,將所有的船用鐵索連在壹起,猶如平地;可最後還是被諸葛亮壹把東風給燒的幹幹凈凈。類似的,固定匯率好處固然多多,可風險也很大。歷史的教訓不是沒有,那就是唯壹真正實施過的固定匯率制——布雷頓森林體系(在我看來,金本位和歐元都不是固定匯率,是同壹種貨幣)。這個體系要求全世界的貨幣與美元掛鉤,美元則與黃金掛鉤。地球上黃金產量限定,則美元發行限定,全球所有貨幣發行量限定,紙幣的通貨膨脹問題似乎壹局得到解決。可後來這個體系還是解體了,原因是美元這個錨貨幣不夠穩重(山姆大叔基於各種壓力廢除了美元與黃金的對應關系)。好比壹群巡洋艦鎖定在壹艘航母上面,穩是穩了,只可惜航母不是大陸,也有沈入海底的危險。固定匯率是試圖以美元為錨,浮動匯率的錨則五花八門。兩種匯率制度的爭論,本質上是貨幣準則(貨幣之錨)之爭。固定匯率不是不好,只是現實中不可持續。(這幾年美國政府債務纏身,通過幾輪量化寬松,把美元幣值貶了個透。人家錨自己都飛起來了,咱們人民幣幣值為何還非得以美元為錨呢?) 問:目前的死結有辦法解開嗎? 答:有可能。 理論上的貨幣超發通道有以下幾種: 政府為了應對財政危機,央行主動超發貨幣。這在經濟危機或者戰爭時期經常發生。 前述央行的被動超發貨幣。 政府主導的投資,通過銀行的“創造貨幣”功能,引起流動性泛濫。(當然,這其中還有政府賣地的功勞。) 1995年通過的《人民銀行法》特別在第二十九條規定:“中國人民銀行不得對政府財政透支,不得直接認購、包銷國債和其他政府債券。”在制度層面堵住了第壹條通道。而第三通道政府主導的經濟發展模式在很多人眼裏屬於成功的“中國模式”,比如張五常老先生就認為中國三十年經濟奇跡的根本原因就在於“地方政府間的競爭”,現有的GDP導向的官員政績觀也在極力地延續這壹模式。要堵上這第三條超發貨幣的通道很難。因此,要治理通貨膨脹,試圖從第二通道入手也許會有突破。 周老師在本書中提出了壹個觀點:政府要想穩定匯率,得用“真金白銀”來購匯。其基本邏輯是:央行大手購匯以穩定匯率,不是不可以,關鍵是購匯的資金來源——用超發的貨幣來穩定匯率,實際上是用的隱形稅收,並沒有在財政預算範圍內。沒有預算就沒有監督,央行超發貨幣大手購匯,就相當於打白條買東西,沒有約束。若將購匯的資金來源換成實打實的政府財政資金,政府自然會精打細算,投入匯率市場的資金也都是存量貨幣,引起通貨膨脹的幾率自然降低很多。周老師提出了三類“真金白銀”:公***財政預算開支、國企上繳利潤和財政專項發債。如果這些錢還不夠穩定匯率怎麽辦?周老師的意見是,那就算了,強扭的瓜不甜,匯率該波動了。 以上,為中國貨幣之運行邏輯。稍顯啰嗦,不夠美。可現實世界也就這樣了。 當然,上面的筆記掛壹漏萬。周老師在書中還有很多關於治理通脹的精彩論述:“結構性通脹”的解構分析、用新資源餵飽貨幣老虎、“貨幣數量論”的提出和驗證歷史、美聯儲與中國人民銀行“加息”手段的不同、人類為何舍穩健的金本位而取容易超發貨幣的紙幣、民間的金本位合約、陳雲用伊拉克蜜棗治理通脹、治通脹與管物價的關系等。篇幅關系,略過,看書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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