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ster,直譯是船長或主人。那麽,對他,貝漢廷,怎樣譯更確切呢?
我站在"漢川號"的駕駛臺甲板上憑欄遠眺,深深地思索著。海風迎面撲來,新鮮而又濕潤,遠處,是神秘莫測的大海;近處,海鷗在我的腳下飛翔……
剛才,在和海員們的談話中,有什麽攪動了我的心,為了掩飾我的淚水,我才離開船艙。但現在,在這藍天與大海之間,我仍然不能平靜,思緒的波濤追逐著海水,去得很遠很遠……
不知怎麽,我壹下子離開主題,忽然想起二十多年前我給小讀者寫的壹首詩,告訴他們什麽叫作海員。
我不禁噙淚而笑了。那時我是那樣年輕,在生活的海洋裏幾乎未經沈浮,我懂得海員麽?那時的小讀者今天該也是三十多歲的人了,他們怕也有自己的孩子了。經歷過十多年的狂飆巨浪,他們還像兒時那樣天真地向往海洋嗎?天真,也許是消失了;但向往--還應該向往。那麽,就讓我再給他們講壹個海員的故事吧。
講壹個海員,壹個水手,壹個船長,壹個master的真實的故事?吧……?漢堡港的變奏
漢堡港是美麗的。岸上,壹幢幢紅色和黃色的建築群;港口,碧藍的海水翻卷著銀白的浪花……
漢堡港是忙碌的。每天來來往往,穿梭著各國的船舶,碼頭上吊桿起落……但工人的腳步是穩重的,德國人原是出名的有秩序。壹百多年來,漢堡港早就形成了自己的節奏--有條不紊,按部就班,寓豐富於單純,多變化而又精密……就像成熟的樂隊演奏熟悉的樂曲。
但,有壹次,漢堡港竟改變了它正常的節奏:港口、碼頭、裝卸公司、服務公司頻繁來往,電話不斷;貨主、代理、大小工頭、理貨組長和工人們都激動不已,甚至連正好停泊在港口、尊嚴而又自信的十幾個老船長也打破常規,開了壹條小艇,集體下海去了。
是什麽引起了這騷動呢?臺風嗎?驚濤駭浪嗎?都不是。壹百多年的港口了,任何風浪也改變不了它的節奏。
使得漢堡港變奏的,說也奇怪,是壹條船。就是中國遠洋公司上海分公司的這艘遠洋貨輪--"漢川號"。
碼頭上人頭攢動,指指點點;"漢川"、"漢川"之聲不絕。有的人還特地帶了老婆孩子來參觀,說是讓他們見見世面。明媚的陽光,彩色的裙衫,童聲稚氣的歡笑,壹下子使得漢堡港這支壹百多年的古曲,煥發出青春的明麗,奏出了奇異而動人旋律。
這是壹九七八年四月的壹個星期天。
故事卻要從三月說起……
三月二十壹日,"漢川號"在駛歐途中接到公司電報,返航時在漢堡港裝運天津化纖廠成套設備,國內急用!
但抵港之後,港口卻給安排了壹些雜貨。原來代理認為中國船根本運不了這套設備,因為這套設備極不規則,且又貴重,很多都是超長、超高、超重件。其中任何壹個部件有任何壹點損壞或漏運,都要誤工誤時,損失嚴重。何況按照慣例,港口從來都把貴重的成套設備交給他們認為工效最高的德國船運。當然,這些話並未直說,說的是:"這套設備任何壹條船也裝不下,'漢川號'盡可以運別的貨嘛。"
但是,以貝漢廷為首的"漢川號"還認準了非裝這批貨不可!理由嘛:壹是國內急需,二是成套設備運輸費高,三是妳外國人能做的,我們中國人就也能做,憑什麽小看人!當然,這話也沒直說,說的是:"謝謝妳們的好意,但是我們可以壹船裝走。我們行。"
行不行,這可不像國內搞大批判、揪"走資派"那麽容易。只要戴上袖章,搶過話筒,哇哩哇啦喊壹通,誰帽子大,上綱高誰就勝利。這可是國際港口,面對的都是專家,壹張嘴就知道妳有多少斤兩,空話、大話引來的只有訕笑。何況這是航海,是科學,大海可不是被剝奪了壹切權力的"走資派",大海是要發言的,稍有壹點兒不實事求是,不科學,它就要懲罰妳!就會讓妳船覆貨沈,葬身魚腹。因此,這個"行"字可是壹字千斤,開不得半點玩笑!
貝漢廷是有名的老船長了,他堅持說"行",外國人也不得不掂量掂量。於是壹伸手說:"拿來!""什麽?""配載圖。"貝漢廷微笑著攤開了圖紙。行家搭眼壹看就楞住了,不由得脫口說了壹個"好!"
這是壹幅何等詳盡的配載圖啊!圖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圖形和數字,成千上萬個部件,不僅各有各的裝載部位,而且件件有尺碼、有重量、有體積,件件有標號。
可怎麽有幾件甲板貨,高出了船艙,伸出了船舷,這可是不安全的吧?……
誰知貝漢廷笑嘻嘻地說出了到達、離港及航行中最佳、最差穩心的全部計算數字,同時還分析了四月的沿途氣候:英吉利海峽怎樣、直布羅陀海峽如何;貝斯開灣及北大西洋的冬季風暴已過,地中海亦如此。印度洋雖長期平均六七級風,但此刻西南季風盛行的季節還未開始……沿途均屬無風暴間隙,正是壹年裏航海的黃金季節。當然,也可能出現最壞情況,那就是印度洋阿拉伯海南部東經六十度以東提前開始西南季風,可能出現八九級大風,那也沒關系。我們可以采取改變航向、變更航速、減輕正面迎風及開慢車等壹系列技術措施嘛!
好壹個貝漢廷!這哪裏是什麽配載圖及其註釋,簡直是壹份科學報告!德國人不由伸出手拍著貝漢廷的肩說:"祝賀妳有個好大副。"貝漢廷彬彬有禮地躬了壹下身:"謝謝。"
德國人哪裏想得到,這張配載圖早已超出了大副的業務範圍,它是船長、政委、大副和所有技術力量二十七個不眠之夜的結晶。是他們,利用卸貨期每天拿著尺子跑碼頭,將貨物壹件件量了過來,並根據船艙甲板所有部位的不同形狀、結構及負荷,經過反復的核算和排列,求出了這種最合理的配載方案。
那些日子裏,全船像要參加國際棋賽壹樣,把貨艙、甲板的布置圖紙(1∶100)貼在木板上,把貨物按比例縮小做成硬紙模型,反復組合,這盤特殊的"棋"足足弈了幾百次……
代理不知道,但他被科學說服了,於是開始裝貨。
壹號工頭吉亞特是個有幾十年工齡的行家裏手,兩撇小胡子,矮小而精明,極有本事又看不起中國人。"漢川號"的大副根本指揮不動他。
在裝第三艙時,吉亞特自作主張將其中兩個大件不按配載圖裝,貝漢廷接到報告後匆匆到現場與他理論時,工頭滿不在乎地拍著胸脯說:"我有把握!"
貝漢廷再三勸阻他:"這樣妳會被動的。"
吉亞特翹著小胡子說:"我從來沒有被動過。"
"如果最後裝不下,由妳重裝,誤工誤期壹切損失由妳負責。"
"那是自然。"吉亞特說。
壹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第三天吉亞特滿頭大汗地來找貝漢廷:果然壹個十六米的大件放不下去了,硬放下去也關不上艙蓋,而不關艙是不能啟航的,何況艙蓋上早已計劃好了配載別的貨物呢。貝漢廷早已有話在先,這壹下,驕傲的工頭可卡了殼啦!支部動員了全船的技術力量,重新修正部分配載,在中、德兩國工人的***同努力下,最後把壹個大件的包裝木箱鋸掉了壹個角,用四個鏟車斜著鏟了進去,穩穩當當地蓋上了艙蓋。在場的工人都拍手稱好,大叫"精彩"。小胡子吉亞特攤開雙手,聳了聳肩說:"太奇妙了,這些貨簡直是按妳們船艙的尺碼定做的!"從此他客氣得不得了,工人裝貨尺寸稍有出入,他立即糾正說:"不,不,請按配載圖!"
貨裝妥了。代理等人紛紛上船祝賀,壹致說:"像這樣的貨,我們德國有經驗的老水手也綁不好,何況貴船海員多是新手。這麽嬌貴的貨,弄壞壹件可不得了哇。這船貨,妳們公司發財了,光運費就二百多萬外匯。花幾個綁紮費也值得。"
但是,感謝朋友們的關切,"漢川號"仍然決定自己來綁紮:壹是自己綁的貨心中有數,便於途中檢查;二是我國遠洋事業在飛速發展,正好借此錘煉海員;三呢,綁紮費用要好幾萬馬克,船員們舍不得。於是壹場綁紮大戰開始了。
有的同誌背拉著五十多米的鋼絲繩爬上了六米高的圓鍋爐上:有的鉆到貨物下面仰身安裝克萊姆;有的在裝得滿滿的、側身難行的貨物間來回運送綁紮材料;有的用墨線壹壹記下貨物位置,以便在風浪中隨時檢查有無移位,……手勒腫了,不哼壹聲;人累瘦了,不肯休息;年輕的小泮磕掉了門牙也在所不惜。這壹切的壹切,都是為了在"四化"的儲蓄罐裏投下壹枚枚外匯!
綁紮前驗貨師曾再三威脅說:綁紮不合格絕不發給證書。第壹天,貝船長陪他檢驗壹遭,***同找出了幾處毛病,他搖了搖頭,大不以為然。但是,從第二天起,他就再也找不出毛病了。第三天,他竟然未等綁紮完畢就開來了檢貨證明,並且聲稱他已不必再到船上來了,因為貝船長的要求比他更嚴格。他說:"這樣的綁法在海上船搖三、四十度也不會出問題,我相信我的眼睛。"
"漢川號"就是這樣引起了漢堡港的變奏,為我國的海員,為我們的祖國爭得了榮譽。
於是就到了四月的那個明媚的星期天。在婦女和孩子的歡呼聲中,那個交通小艇坐得滿滿的,繞著"漢川號"轉,為的是讓行家的眼睛記下"漢川號"甲板配載的各個角度。他們是那樣不斷地發出贊嘆之聲,好像著迷的觀眾圍在舞臺四周對心愛的藝術家喝彩壹樣。
而引起如此轟動的"漢川號"船長貝漢廷不但沒有頻頻謝幕,反而連面也沒露,滿頭大汗地躲在船艙裏和政委、大副們壹起商量怎樣婉謝壹定要上船拍照的報社和電視臺的記者。
"今天想起來,是那麽愚蠢啊,拒絕人家給我們免費宣傳。"貝漢廷笑著對我說,"可那會兒,思想就是沒解放嘛!當然,後來在我們離港時,他們還是從雷達站上進行了拍照,而且登在報上說:'這是漢堡港壹百多年沒有過的……'"
他揮揮手,不肯說那些贊美之詞,怎麽也不肯。從南市來的孩子
人們說:搞遠洋航行的人,應該像大海壹樣淵博,應該既是航海家,又是科學家,還是藝術家……
在沒有見到貝漢廷時,我曾猜測過他的風貌。見了面之後,我覺得他--也像,也不像。像,他確實有點科學家的味道,講起話來有根有據,像計算機壹樣精確,又像水銀壹樣靈敏。不像嘛,那麽小小的個子,穿著壹件破襯衫,壹條短褲(據說要壹直穿到下雪),待人彬彬有禮,哪裏像個威嚴的船長呢!
我知道他受過很好的教育,是老交通大學航海系的學生,是我們最早的幾只遠洋輪的船長之壹,有很豐富的航海知識,能說很流利的英語,但他是怎樣,又為什麽走向大海的呢?
"我生在上海,從小在南市長大。南市,曉得?"
南市麽?曉得的。那是解放前上海比較貧困的商業區。小商小販很多,文化比較落後……隨著他的敘述,我想起了那裏泥濘的街道;狹窄的店鋪;流裏流氣的白相人和衣衫襤褸、面有菜色的黃包車夫和苦?力……?
"我最小,哥哥姐姐都只上過壹兩年小學。後來哥哥做工了,他拼命要讓我上學,為這,母親十分不願意呢。小學畢業了,在南市就不得了啦,還要上中學!親戚朋友都沒聽說過。可是哥哥堅持,他後來在壹個研究院工作,看見過科學家,他認定了科學和文化會給人光明。他壹定要讓我考中學,而且必須考有名的上海中學。"
於是這個從南市來的、瘦小而機靈的孩子就這樣跨進了中學的大門。上海中學當時是鼎鼎大名的,來上學的多是書香門第和名流的子女。這些孩子學習基礎好,文化素養高。小貝漢廷是多麽驚奇地看著有的同學大筆壹揮就寫出那樣優美的作文,老師拿來就在全班朗讀。他又是那樣羨慕那些數學動不動就拿壹百二十分、年年考第壹的同學。但是他,貝漢廷,驚奇而不泄氣;羨慕而不妒忌。因為哥哥告訴他:身邊老有需要追趕的人,就好像道路上老有遙遠的路標。它永遠召喚妳,提醒妳:人,是有潛力的,有使妳自己都驚奇的潛力呢!於是,小貝漢廷壹步步地追趕著,後來簡直是奔跑起來了。
到了高中,學校分理、工、商科了。媽媽希望自己的小兒子能去學商啊!上海中學的商科,各大寫字間都搶著要呢。壹個從南市來的孩子能坐進任何壹個寫字間都是難以想象的幸福啊!因為那就意味著溫飽。
但小貝漢廷又壹次違背了母親的意願,毅然地選擇了理科。因為奔跑得越快,視野就越開闊,知識給人以信心和力量。為什麽飛機會飛、火車會跑?為什麽瓦特要追求蒸汽機,哥倫布要尋找新大陸?為什麽李斯特的《革命挽歌》那樣悲愴;契訶夫的《海鷗》憂郁得那樣令人窒息;而高爾基的《母親》卻又那樣的有力……原來世界上除了老板和學徒,掠奪者和奴才之外還有壹種人:這種人不斷地追求光明,使人類擺脫愚昧,為生活插上彩色的翅膀,給歷史創造奇跡……
世界因有這樣的人而越加美好,人類因有這樣的創造性勞動者而拉開了和低級動物的距離。小貝漢廷是多麽希望也成為這樣的人啊!既然生活還有另壹個境界,他就要頑強地向那裏邁步,拼了命也要飛躍到那裏……
是的,生活和感情都是有不同的境界的,而攀登的每壹步都要付出汗水、心血和力氣。小貝漢廷那時是多麽恨他的英文老師啊,每星期要背壹課(不是讀,而是背)。那麽壹年,就要背五十二課。真是頭也背暈了。可是等壹年、兩年、三年過去,等他能直接閱讀莎士比亞和惠特曼時,生活在他面前又展示了壹個多麽瑰麗的天地……
而到了現在,當他能用流利的英語、法語在各個港口向外國友人表達中國人民的情意,同德國人談歌德、貝多芬、舒曼;同俄國人談契訶夫、托爾斯泰、柴可夫斯基;同英國人談拜倫、莎士比亞;同意大利人談貝格尼尼……看著那些外國人的臉由淡漠變得凝重,由凝重轉成欽佩,這個從南市來的孩子是多麽高興,多麽滿意。這時他是多麽感激他的老師,又多麽懷念那些頑強攀登的艱辛歲月啊!吐血的水手
俄國壹代名將蘇沃洛夫有壹句名言:"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我們的船長貝漢廷有壹句與他互為表裏的大實話:"沒有了水手的船長就不是船長。"
貝漢廷是尊重水手、懂得水手的。他也是從壹個水手開始他的海上生活的。當他在東北那艘小泵泵船上實習時,他不但領略了東北零下四十度那凜冽的嚴寒;他也深切感受到偉大祖國那徹骨的貧寒……
上海臨近解放,這壹百多個航海系的學生迅速分化了:有錢有勢的去了美國、香港、臺灣。大部分窮學生在隆隆的炮聲中最關心的壹件事就是跑到外灘,看看可還有船?如果沒有了船,他們可怎麽辦啊!
而外灘,那熟悉、桅桿林立的外灘,果真是壹片寂靜。滔滔的流水映著空空的藍天,國民黨把所有的船都迫駛去運送"撤退"人員和物資,把不能行駛的船都炸沈了。
什麽都沒有留下啊,留下的只是毀滅性的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