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誌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莊子齊物論以蝴蝶夢作結,真千古壹夢也,真千古壹迷也。古來註家紛紛,不過隔靴搔癢,皆無善解,誠嘆南華之少有知音。今余當效皰丁,為君壹解其義,當其如土委地之時,余當提刀四顧,為之得意也,為之躊躇也,呵呵。
那待我從頭解來。
? 從前俺莊周有夢見自己變成了蝴蝶,蝴蝶飛飛欣欣然,自以為那種愜意是何等地真實,根本不知道蝴蝶原本虛妄不實,不過是俺莊周夢中之物。
突然間俺好夢驚醒,醒來壹看根本木有毛線蝴蝶,只有俺老不死的莊周。
回思夢境,俺不由疑惑了。即然莊周夢中可以變成蝴蝶,是那樣的真實,而且根本不知道有莊周那回事兒;那麽是否有可能這醒著的似乎千真萬確的莊周,其實也不過是蝴蝶做夢,是它夢中出現的虛妄不實的莊周呢?蝴蝶也極可能會入夢太深,只知自己是莊周,而根本忘了自己是蝴蝶。
這是莊周的壹個思想實驗,倒也很象西哲中有名的缸中之腦的故事,目的都是探討世界是否真實存在。其意為如果蝴蝶是莊周夢中的蝴蝶,那蝴蝶壹定是虛妄的不真實的壹物,蝴蝶的世界也是虛妄不實的世界。但反過來情況也成立,即如果莊周是蝴蝶夢中的莊周,則莊周壹定是虛妄的不真實的壹物,莊周的世界也是虛妄不實的世界。
後壹種情況完全是可以想象的,雖然看來荒誕不經,但比照前壹種情況,卻也完全是可能成立的。
這樣就產生了個巨大的問題,人和人所在的世界完全可能是假的,不實在的,如夢似幻。而且也找不到壹個真實的世界,因為壹個夢醒了,無非又掉到另壹個夢裏。甚至更慘的是,連做夢的主體也找不到其真實的存在。
如果是這樣,世界就成了壹幕幕在虛幻中放的電影,電影似乎很真,卻沒有壹個放影者,也沒有壹個收看者。
? 壹般人當然認為真是荒唐透頂。但是形而上學的哲學家並不認為完全荒唐。比如柏拉圖,他就認為世界只是洞穴中的幻影。再比如笛卡爾,他也寫過壹個著名的笛卡爾之夢,來論證世界完全有可能是個夢。
? 笛卡爾的沈思錄,有這個夢幻論證(The Dreaming Argument)。這個論證嘗試證明,我們對於這個世界的任何信念,都可以懷疑。
詳細步驟是:
(1)我現在似乎坐在壹張椅子上。
(2)我在過去曾經夢到過我正坐在壹張椅子上,而我當時實際上並非坐在椅子上。
(3)因此,如果我有理由認為我有可能正在夢到我正坐在壹張椅子上,那麽我有理由相信我當時實際上並非坐在椅子上。
(4)我可以十分肯定P為真,僅當我沒有任何理由去相信P可能為假。
(A)我可以十分肯定『我正坐在壹張椅子上』為真,僅當我沒有任何理由去相信『我正坐在壹張椅子上』可能為假。
(B)我沒有任何理由去相信『我正坐在壹張椅子上』可能為假,僅當我沒有理由去認為我有可能在做夢。
(5)我可以十分肯定我正坐在壹張椅子上,僅當我沒有理由去認為我有可能在做夢。(A和B,假言三段論)
(6)我並非沒有理由去認為我有可能正在做夢,除非有某些標誌去區分夢與醒。
(7)但我經過深思熟慮之後認為,沒有這樣的標誌。
(8)因此結證就是,我不能十分肯定我現在坐在壹張椅子上。
笛卡爾的思想實驗思路幾乎和莊周如出壹轍。都是由逼真的夢境,聯想、推論到人的世界,甚至人的本身都可能如夢境壹樣似真實假。
? 不同的是他認為即然對世界存在有懷疑,則必還有壹個懷疑者,此懷疑者之我之存在,是不可懷疑地存在著。這個就是著名的我思故我在。
莊周毫無疑問會同意笛卡爾世界如夢,萬物並不真實存在的觀點。
在齊物論裏莊子有段話講得很明白,可惜前人均末拈出。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
意思是,古代的高人,其智慧達到了相當的高度,高到什麽程度捏?他們以為根本就木有真實之物。凡認識水平達到此的人,就是最高的人,最徹底究竟的人,沒有比之再牛逼的人了。
但莊周不會同意笛卡爾的我懷疑故我在。因為莊周也可能是蝶夢中的人物,蝶也可能是莊夢中的人物,醬紫妳也無法確定我夢故我在。夢的主體仍可能是夢的幻覺,主體的懷疑與懷疑的主體本身也是夢的壹部份。
莊周即否定作為客體的世界與身體的真實性,也否定作為主體的我的真實性。主體與客體均消失了其真實性,剩下的只是無能見之人、無所見之物的,壹場場的夢幻。
那麽俗人怎麽會認為世界與我都是真實的捏?這就引出了末壹句,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俗人以為莊周為醒為真實不虛,以為蝴蝶為夢為虛妄不實。他們必定有這麽壹個夢醒真假的分別,而正是這個分別的活動,才變化出所謂的真實的世界萬物。
所謂真實的萬物其實是心理的分別活動,分別了夢醒二種意識狀態而幻化出來的。也就是說萬物並不真實。
? 再壹步說,如果不起分別之心,莊周和蝴蝶之真假並無區別。要說真的話,兩個都是真;要說假的話,兩個都是假。這真是人生如夢,夢如人生了。
莊子這套理論完全和佛教有的壹比。佛教講破我法二執,即去除對於實有我實有世界的迷執。破除二執,則完全體會到世事如夢,我人如幻,就是金剛經所謂如夢亦如幻如露亦如電壹切有為法應作如是觀,從此便覺悟了。佛教又說本來無壹物,只因人無明心動而分別取相,才緣生萬境。所謂心生而種種法生,心滅而種種法滅。當然這個心也不是笛卡爾的我思,照佛教說法也只是假名安立,方便說法,實不可得。
莊子已經超越了如柏拉圖笛卡爾老子壹類的形而上學哲學家,直入佛無分別之境了。按照佛教的標準,他完全可以稱為緣覺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