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甫,”她聲音溫柔,“當初洛水北畔,至今日,已是壹別十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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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眼前的赤紅如晚霞紛飛,我從不知血水竟也能如此妖艷地破裂在空中。壹刀斃命的刺殺術,面對龐大有三人高的巨型怪物,卑微地絲毫沒有抵擋之力。
我擋不住。
十幾天前,我進入這片閩南禁林,尋找壹味名叫桐驚離的奇藥。閩南多毒物,九死壹生,然而受人之命,無可所避。
出發日堂主神情冷漠:“桐驚離到堂之日,便是妳自由之時。”
手臂壹陣蝕骨疼痛,我勉強避過,身側已有長劍揮來,將那怪物打回三尺。持劍男子已滿身血汙,神情卻是生死以外的淡漠,沒看我壹眼,淡淡道:“看好妳的手臂。”
我們已在密林中與這怪物纏鬥三天三夜。
我咬牙頓首,突見到身側有亮光乍起,光芒刺眼,令我不得不擡臂擋光。
紫衣麗人,灼灼光華,迤衣曳步,盡奪國色。
她容顏絕美,卻目觸生寒,纖足過處,毒蟲盡褪。就連那身高三人高的怪物,也突然停下了攻擊,逃也似的奔走了十幾丈遠。閩南滿是陰鷙氣息的密林裏,瞬間便只有我們三人。
我方松了口氣,疑惑這女子是什麽來路,卻見她曼步走近浴血男子,唇角笑意悲憫。
猝然間寒光壹閃,她將壹把匕首穩穩刺進男子胸前。
“植甫,”她聲音溫柔,“當初洛水北畔,至今日,已是壹別十三年。”
2
十三年前的洛城曾有壹樁驚天的秘案,至今仍傳在官宦世家的後院間。
秀山宋氏的大公子宋桓在洛水旁把壹名女子親手推下河,而後也躍入河中殉情。時有路人經過,慌忙將宋桓救了起來,女子卻已不見蹤影。有傳聞,那是宋家大公子的情人。
當時女子紫衣獵獵,容貌傾城,慘笑如羅蘭將雕:“我從未動過令母分毫,若有半分不實,我寧願自墮河中屍骨不存——妳,竟這般不願信我?”
男子不語。
“況且郎中說了,令母的病還有救,不是只差那壹味藥了嗎?我陪妳去找,尋遍天下又如何,妳卻為何壹口咬定,是我行那卑鄙——啊——”
話音未盡,女子身影已成斷線蝴蝶,落入江中。
宋家大公子,保持著推她入河的姿勢,久久未動,而後縱身跳入河中,從頭到尾,沒說壹句話。
這些都是我聽人說起的。
我問起那說書先生:“宋家夫人急病差的那壹味藥,是什麽藥?”
“叫什麽同什麽離吧,”先生搖了搖頭,“世上哪有叫這種名字的藥。”
3
宋家公子出殯那天正是我回堂復命的時候,堂主並未責罰沒有帶回桐驚離的我,我卻沒忍住問了壹句,“宋家新喪的,是哪壹位公子?”
“宋家的大公子,名叫宋詢。”
“宋詢可有表字?”
“字植甫。”
我怔然當地。
我又想起那壹日閩南密林,國色天香紫衣獵獵的女子,步履妖異,溫和地將匕首刺進宋植甫胸膛。
恰是紫衣,壹如傳聞中被洛河水吞噬的短命佳麗。
可是,為什麽,為什麽應死在滾滾洛河的女子沒有死,卻出現在閩南密林?為什麽明明宋詢是為那女子所殺,卻向外稱是病亡?為什麽當年少的那味藥,偏偏叫做桐驚離?
“宋家的人命中有異,母子都死在壹味藥上了。當年宋家夫人便是個大才女,宋大公子又是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絕世人物,最後這般結局,真是可惜。那叫做桐驚離的藥聽說是希世奇珍,千萬張藥方用不上壹次,偏偏這倆人,都需這壹味藥救命。”有人唏噓道。
“什麽桐驚離,”忽有人嗤笑,“明明是要人心頭血,起個好聽的名字罷了。”
“心頭血?”
“取七月十五子正出生的女子心頭血,可治萬傷萬病,不知是誰喚做了桐驚離。中元節子正至陰之時的女子,取盡天地陰氣,如何可得?這壹味藥,癡人說夢罷了。”
4
再次闖回閩南密林時,我已精疲力盡,面前又是那三人高的怪物。我咬咬牙,準備獨自激戰三天三夜,卻突然見那怪物避了開去。
這是我第二次見到那女子,壹如先前,從燦色中走來,披紫色錦裘,足底妖艷。
“妳是宋桓身邊的那個女人,”她面貌絕美,聲音冷冽,“妳來做什麽?”
我苦笑兩聲,站直身子道:“宋桓已死,我來找藥。”
女子面色沒有絲毫波動,精致面容如寒玉雕砌。
“七月十五子正出生的女子,奪天地陰氣,容貌絕美,身姿近妖。”我長吐壹口氣,努力控制聲音平靜,“其心頭之血,能解百毒,愈百傷,治百病。這般女子百年方出壹個,而妳如今身居閩南卻不中毒瘴之氣,所過之處毒物退避,想來,妳就是那百年不遇的至陰女子吧。”
女子面色微微壹變,攥緊了手中翠笛。
“妳當年被宋詢推下洛水,卻至今不知那是什麽藥吧。”我輕嘆壹聲,“這壹味藥,外人如何都不會明白,想來,卻只有妳能明白了。”
她嘴唇顫了顫,低聲問道:“什麽藥?”
“桐驚離。”
女子面色瞬間慘白如雪。
“哪三個字?”
“梧桐的桐,驚起的驚,離別的離。”
“……”
女子久久無言,突然間,玉笛落地成齏粉。
“我知道那是什麽藥了,”半晌她似瞬間沒了力氣,臉色蒼白地令人心痛。
“梧桐驚起,參商永離。”
5
我走出閩南密林時,手中已經多了壹柄折扇,正面寫梧桐驚起,背面寫參商永離。字跡飄逸,依稀可想見白衣男子出世身形。
十四年,沒有人知道宋桓早已推算出洛河水異,更沒有人知道宋詢推愛人下河的瞬間,剛剛好把在了洛水水異的瞬間。
於是女子瞬間被暗流卷至下遊,而分毫未損,在上面看,則是屍骨無存。
這壹切,他寫進了送她的折扇夾頁裏。
那人精通水文,故將心愛女子從此推離眾人視線。從此,再無人欲取其心頭血。
“那他後來為什麽要自己跳下去!”
我久久無言。
洛河水異只是壹瞬,宋詢那壹跳,存的是必死之心。那其中,幾分虧負,幾分歉疚,幾分負罪,幾分為情,說不清楚。
畢竟,將愛人推入洛河的壹瞬,他便親手了結了救自己親生母親的最後希望。
也許當年宋家已經知道要她心頭血才能治病,也許宋家已對她有了歹心……
“他為什麽不解釋!為什麽任我殺了他!”
我更無法回答。
這個秘密,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盡管,他早已打定要告訴她這壹切的主意。
是了,在我回到堂中,被堂主告知,要我再去找壹趟桐驚離,我便明白了。那個算盡天下事的男子在出發前給堂主留下這樣的囑咐而後與我同道進入閩南,就是想到他可能來不及親口解釋這壹切。壹旦他死,明白壹切的我,自然會替他說明壹切。
這個已經算盡了壹切的男子。
壹番苦心,掩藏十四年。終到頭,托他人口講出。
6
如今再想起這段十幾年前的故事,我仍會惆悵。嘆兩人緣錯,嘆愛恨成怨。
宋桓至死恐怕都沒有告訴宋家,她便是那至陰女子。否則,宋家不會不顧當年宋夫人之死,將宋桓的死描寫成壹樣的缺乏“桐驚離”的病逝。
桐驚離,桐驚離,梧桐驚飛,參商永離。壹人苦心,壹人心血,壹柄紙扇,壹世錯緣。
“堂主,”門外的屬下冷聲請示,“去閩南的辛文回來了,任務失敗,正在刑堂等罰。”
我淡淡道:“過去看看。”
辛文是個十幾歲的女孩子,面目卻是肅殺,確有殺手之氣。我淡淡問她:“此次去閩南,可遇上什麽人?”
“遇壹女子,容貌極為妖異,身旁有白虎,似能指揮林中毒物。屬下無能,為此女所趕,不得不回堂領罰。”
“哦,”我淡淡壹笑,“那女子容貌仍然妖異?可是身著紫衣?”
辛文楞住了,周圍人都楞住了。
我笑了笑,雲淡風輕。
“出來吧,此次不必領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