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繼自己也這麽認為。
張繼的初戀情人更是這麽認為。
張繼的初戀情人王曉薇年芳二八,面若桃花,明眸善睞,待字閨中。這是怎樣地壹個女子呢,她愛張繼愛得熱烈,曾經親手撕毀壹張指腹為婚的婚約,當著父母的面說要嫁給壹個叫張繼的男人,而那時的張繼對王的父母而言完全是壹個陌生人。
宛如深海裏的水草,古時候的門第觀念成為張繼和王曉薇愛情的絆腳石。女兒突然說出壹個陌生男人的名字,王的父母壹臉茫然。他們不知道張繼是壹個怎樣的男人,有著怎樣的身世背景,於是他們派人去查。壹查就查出張繼的家庭只不過是普通工薪階層,而自家則是有權有勢的大戶人家。既然門不當戶不對,接下來的壹件事情就是棒打鴛鴦了。
但兩位老人家萬萬沒有想到,女兒的性子是如此的貞烈,王任何事情都可以依自己的父母,唯獨這件事,唯獨她的愛情,她的婚姻,她要自己作主。這壹切都因為愛張繼愛得太深。在堅如磐石的愛情面前,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又算得了什麽呢?
只有這麽壹個掌上明珠,執拗不過女兒的性子,王的父母決定妥協。只有壹個母親,只有壹個父親,父母的生養之恩無論如何都不能忘記的,王也決定妥協。妥協的結果是:王可以嫁給張繼,但張繼必須高中。高中什麽並不重要,只要是進士就可,因為只要中了進士就等於雙腳邁向了仕途,如果能高中狀元,那當然是皆大歡喜。
王曉薇沒有理由相信她所愛的人不能高中,所以當她把這樣壹個結果告訴張繼的時候,她的臉上沒有難過的表情,有的只是驚喜,她驚喜的告訴張繼,她的父母已經同意和他在壹起了。而與他在壹起的條件,王曉薇早已拋到了九霄雲外。
直到離別的這壹天,直到張繼踏上長安之路的這壹天,王曉薇才不經意的把這個條件說了出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張繼本來就是壹個多愁善感的男人,他聽出了王曉薇的言外之意。假使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機會能夠高中,但還有百分之壹的機會不能高中,萬壹這百分之壹的機會被自己撞上了,將會意味著什麽?這將意味著他和她結為連理只不過是壹場夢而已。
不言而喻,這是壹場對張繼格外重要的考試,不光是為了做官,還為了愛情。
在壹個宛若蒸籠壹般的狹小空間裏,張繼奮鬥了三天三夜,終於把壹張自己頗為滿意的答卷交給了考官大人。
接下來的日子是漫長而難熬的等待,為驅除侵入骨髓的憂慮與焦灼,張繼蜷縮在壹家破舊的客棧裏,終日以酒度日。
終於放榜了。張繼起了壹個大早,早餐也顧不上吃,腳下生風,恨不能插上翅膀立刻飛到榜單面前。
紅榜面前已經圍了很多人,人們對紅榜上的名字指指點點。張繼撩開人群,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擠到了榜單面前。心跳開始加速!張繼用急迫的目光在榜單上搜尋自己的名字,第壹排沒有,第二排也沒有,第三排他看到了壹個“張”字,他的心咯噔了壹下,旋即他又失望了,因為下面的字不是“繼”,而是壹個同音字“績”。
第壹張榜單看完了,沒有看見自己的名字,他有壹種不祥的預感。但仍寄予了莫大的希望,他開始更加仔細的看第二張榜單,生怕錯漏任何壹個名字。不祥的預感很快靈驗,第二張也看完了,仍然沒有看見他的名字,他心裏涼了半截,他的情愫壹落千丈,他落榜了。
但他不信!為什麽會這樣呢?這是不可能的事情。於是,他又把兩張榜單重新壹字不漏的看了壹遍,這壹回他不得不信了,兩張榜單上確實沒有“張繼”這兩個字。最後,他把失望的目光停在了“張績”這兩個字上,他懷著僥幸的心理想,是不是考官大人把我的名字弄錯了呢?把“張繼”寫成了“張績”?可是他又不知道如何去證實這是不是壹個失誤,正當他左右徘徊之際,壹個年近五十歲的男子突然手舞足蹈起來,他興奮的叫著:“我張績終於中了!終於中了!”
在嘈雜的人群聲中,那個五十歲的男子近乎歇斯底裏的歡呼清晰而又刺耳的傳來,張繼終於絕望,高中的是張績,而不是張繼。蒼天弄人,那壹刻,張繼心裏的悲傷如潮水般的湧來。
幾家歡樂幾家愁。人群散去,張繼也該離開了。
步伐從來沒有如此沈重,長安也依舊熱鬧,越熱鬧越寂寞,熱鬧的是長安,寂寞的是張繼。原本以為可以“壹日看盡長安花”,原本以為可以在瓊林宴上把酒言歡,原本以為可以高頭大馬,衣錦還鄉,然而這壹切都將成為泡影,十年的心血付諸東流。
長安,已經不再屬於他的城市,已經不再屬於他的世界。
當天晚上,他所住的客棧,有壹群人在為壹個高中的人慶祝,每個人都喝得紅光滿面。這壹夜,張繼是寂寞的,沒有人陪他,沒有人為他排解心中的悲苦,他壹個人,拿著壹壺酒,壹口壹口的灌進嘴裏,喝下去的是酒,流出來的是淚。
熱鬧是壹群人的寂寞,獨孤是壹群人的狂歡。這壹夜,張繼喝得酩酊大醉……
第二天醒來,張繼決定離開長安,離開這個令他傷心的城市。
他決定去天堂,去蘇州,去天堂壹般的城市蘇州。
他也想回家,他也想念自己的父親母親,更想念自己的心上人王曉薇,但是他不能回去,他沒有顏面回去,他不想讓壹群人因為他壹個人而難過。
所有的蘇州人民都應該慶幸,因為張繼來到了蘇州,因為張繼成就了壹座橋,成就了壹座寺。此橋曰:楓橋。此寺曰:寒山寺。如果不是張繼,楓橋也就是壹座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壹座石拱橋,寒山寺也不會躋身到中國四大名寺之列。
在此說說寒山寺。寒山寺原本不叫寒山寺,修建於梁朝,原名叫什麽已經無人知曉了,只知道它原本是姑蘇城外壹座很普通很渺小的寺廟。到了唐朝的時候,壹個叫寒山的僧人隱居在這座寺廟裏,過著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日子,也是壹個詩人,詩興大發的時候就把詩寫刻在石壁上或者樹木上。寒山的詩歌多為闡述佛理之作,之外就是山水風景詩居多,詩風冷峻,其中《杳杳寒山道》壹首是寒山的代表作。
寒山住進了這座寺廟,天長日久,人們就把這座寺廟稱作寒山寺了。但那時的寒山寺沒有人知道,正如寒山寫的詩那樣,是壹座幽靜冷清的寺廟,直到我們的張繼來到蘇州,直到張繼寫下了那首千古絕唱,寒山寺的命運才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從此寒山寺開始絡繹不絕,開始香煙繚繞,直到現在依然有很多學子去寒山寺燒香,祈禱自己考上理想的大學。
話說張繼來到了蘇州,在楓江邊租了壹條烏逢船,順江漂流,企圖用沿途的美景來沖淡心中的愁苦。
時令已經是中秋,時刻已經是月上柳梢頭,詩人都有悲秋情結,更何況張繼還是壹個“落魄江湖載酒行”的失意青年?壹陣涼風襲來,壹種莫名的愁緒湧向心頭。他在想,假使他已經高中,那麽現在將會是壹種怎樣的情景呢?他在想,天涯***此時,和他隔了千山萬水的王曉薇她又在幹什麽呢?她壹直在等我回去,可我去辜負了她。
楓江上遊有楓橋。小船行至楓橋下,船夫說,公子,夜已深,該休息了。
是啊,夜已深,該休息了。船夫鉆進船艙裏,不壹會兒就進入了夢鄉,還發出輕微的鼾聲。
然而,張繼又怎麽睡得著呢?今夜,對張繼而言,註定是壹個失眠夜。
現在整個世界就剩下張繼壹個人了,天地萬物都已經入睡,已經看不見江邊楓樹火紅的葉子,楓樹也已經入睡,楓江呢也停止流淌,楓橋下的烏逢船也泊在水中壹動也不動,它也睡了。只有張繼壹個人醒著,夜越深,越清醒,陪伴他的只有壹盞永遠也不需要睡眠的孤燈。
無邊無際的夜,無邊無際的寂靜,無邊無際的悲傷,無邊無際的獨孤。
現在應該是什麽時候了呢?我看見月亮已經西斜了,我聽見烏鴉淒涼的啼聲,寒意壹陣接壹陣,想必已經霜華滿天了吧。
前方星星點點的燈光是什麽呢?是漁火吧。都快到半夜了,為什麽漁火還在閃爍呢?難道船上住著壹個和我壹樣無法入睡的遊子?唉,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遠方的朋友,我敬妳壹杯酒吧,祝妳來日壹帆風順,美夢成真。
已經三更半夜了,這時候不遠處的壹座寺廟裏突然傳來了撞擊鐘鼓的聲音,這突兀而起的鐘聲劃破寂靜的夜空,直抵張繼心靈深處最柔軟的壹隅,這在壹個和尚看來再也普通不過的鐘聲傳到張繼的耳朵裏就成了天籟,成了靈魂之音。那壹瞬間,仿佛整個世界都這奇特壯觀的鐘聲占據了,這鐘聲又仿佛只為他壹個人而敲,因為只有他壹個人在深夜裏,佇立在船頭。
張繼被寒山寺的鐘聲震撼了,還能說什麽呢?只能用詩來表達此時此刻的心情了,於是他情不自禁的吟道:
月落烏啼霜滿天,
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
夜半鐘聲到客船。
吟畢,兩行淚水悄然滑落。
我們感謝,感謝考官大人沒有錄取張繼,我們感謝,感謝張繼來到了蘇州,我們感謝,感謝這次偉大的失眠,否則,中國的詩壇就少了壹首千古好詩。
第二天,張繼離開了蘇州,他去了長安,他已經做出了決定,從頭再來。
行文至此也該結束了,但我們無法忘記另外壹個人,張繼的心上人王曉薇。
這是壹個為愛而枯守了多年的女子,她日日夜夜盼望著情郎早日歸來,哪怕什麽也沒有考取,只要人回來就可以了,可是她望斷了秋水,也不見他的蹤影。
愛情對她來說就是壹場遙遙無期的等待嗎?很多年前,有壹個叫尾生的男子,把等待站成了壹聲潮濕的嘆息:“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尾生在橋下看著水壹寸壹寸地沒過他的膝蓋,沒過他的胸口,沒過他的眼睛,最終也沒過了他的等待。沒有人知道那個女子是誰,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麽要等那個女子,也沒有人知道在被淹沒前的那壹個瞬間,尾生想過些什麽。或許這壹切都已經不重要,我們只知道那個叫尾生的男子壹直在橋下站著,等著,等著,站著,安靜地如同壹棵樹,我們只知道因為他的等待而寫入書中的二十二個字,水氣彌漫的二十二個字,無奈悵惘的二十二個字。
現在王曉薇成了尾生,在愛的人杳無音訊的日子裏,她除了等待別無選擇。
也許遇見他就是壹個錯,也許愛上他是錯上加錯,但是我願意為愛壹直錯下去。可是我要等多久呢?等多久他才會回來?
天寶十二年,張繼中進士及第。
而那個為愛等待的女子,王曉薇,卻沒有等到這壹天,她已嫁為他人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