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同我壹樣,在不諳世事的年紀,幻想著自己能在未來的某壹天,可以賺很多很多錢,買壹棟漂亮的大房子,裏面住著所有我愛的人。至於我自己,會在人們危難之時披甲上戰,成為解救世界的英雄。
長大了,那些不切實際的夢想也隨之瓦解,現在想來,徒剩嘴角的壹笑莞爾。
是啊,世界太小,英雄太少。我們不是《西遊記》裏的孫悟空,想大就大,想小就小,我們沒有金箍棒,不能上天入地,沒有筋鬥雲,永遠無法翻雲覆雨。
終其壹生,我們不過是以普通人的身份,過著極其平凡的壹生。
《被嫌棄的松子的壹生》中有這樣壹句臺詞:“誰小時候不覺得自己將是金燦燦的壹生呢?但殘酷的是我們中的大多數,迎接的將是平凡的壹生。”
透過這句話,讓我看到了當年幼稚的自己,同時也讓我想起另壹部作品——路遙所著的《平凡的世界》。
《平凡的世界》裏太多鮮明的角色:田曉霞活潑爽朗,出身幹部家庭,卻沒有任何擺譜做派,她敢說、敢想、敢做,像壹顆熾熱的太陽,向四周散發光熱;
田潤葉擺脫黃土地,成為體制內的壹員,她為了自己所愛的少安哥,不惜奮力反抗,雖最終愛而不得,但這份勇氣也足以讓人汗顏;
壹步壹個腳印,踏踏實實往前走的蘭香,用知識改變命運,洗刷掉泥土味,在大城市找到了自己的歸屬……
她們,都曾有過不凡的過往,驚艷了讀者,也點亮了自己的人生。可慢慢我發現,現實生活中這樣的人是少數,我們不曾擁有曉霞的出身、潤葉的勇敢,亦或者蘭香實現階級跨越的幸運和實力。平凡的秀蓮,更像是我們普通人平凡壹生的寫照。
可最近重溫《平凡的世界》後,我不禁對自己發問:秀蓮她真的平凡嗎?那什麽才是不平凡?誠然,她沒有文化,壹個普通的鄉下女人,可秀蓮在平凡的生活裏,依然努力地活著,她接觸著最底層的現實原色,活得比大多女性角色都真實。而這份真實之中,蘊含著壹種獨屬於平凡生活的通透,在平淡無奇的日子裏摸爬滾打,所練就的通透。
對於家庭,秀蓮不過分疏離,卻也不做整體處理,她保持著適度的距離;愛情面前,她給予女性的包容理解,能同甘***苦,也能為妳指引前進的方向;縱觀秀蓮的人生始末,她更是顯現出少有的獨立自主意識,不隨時自我懷疑,不屢屢否定自己。她像是摸清了平凡生活的規律,有條不紊地走在既定的軌道上。
她是壹個平凡的鄉下女人,也是壹個通透人生的明白人。
當壹個女人步入婚姻,擺在她面前最大的問題莫過於新成立的家庭。她闊別父母和近二十年的成長環境,來到全然陌生的地域,組合成壹個新的家庭。而對於這群新家人,除了丈夫,相處間甚至都帶有些生疏和客套。
如何權衡家庭關系,掌握其中的分寸感,顯然是壹門重要的學問。
很多人詬病秀蓮,少安為了全家的溫飽而操勞,她卻三番兩次主張少安分家,只顧自己新婚的小家,而置整個大家庭於不顧。起初,我同樣反感她這種自私的行為,甚至為少安娶了不通情達理的秀蓮而感到惋惜。
可站在當下視角再去審視,我想,即便談不上優秀,這門家庭學問秀蓮顯然也是合格的。
誠然,在分家壹事上秀蓮有些執拗,看似不近人情,可任何事物都不是單維的,我們在批判她的同時,也應該省察壹下周圍。
少安作為家裏的主要勞動力,他肩負著太重的責任。記得有壹回兄弟倆交談,少平立誌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擺脫現實枷鎖、實現靈魂超脫是他的信仰。而問到少安時,他說能讓全家人吃壹口飽飯,就是他當下最大的信仰。
暫且不提二人格局的差異,少平走出石圪節去縣裏念高中,能有這樣的思維不足為奇。我想說的是,在落後的陜北農村,又有幾個人能做到少安這樣,無論婚前婚後,始終把家人的溫飽為己任?
連少平都無法紮根黃土地,他有他的天空去追求,我們又怎能要求秀蓮累死累活幫持壹大家子的光景?她不是兒子,她的身份是兒媳,嫁給少安,是因為愛上這個人,想要攜手走過余生,在原本就艱澀的生活下再去背負著家庭重擔,未免太過殘忍。
少安身為長子,他責任感太強,可我們不能就因而把壹切看成理所應當。大家不要忘了,在當時的農村,大多數人壹旦結婚,就會成家單過光景。
在少安心中,無論多艱難,壹家人也要在壹起,永遠不分開。可現實終究是骨感的,人多飯少,秀蓮心疼丈夫,吃不飽飯就去做高強度的體力勞動,於是偷偷給他盛稠壹些的粥,悄悄拿白面膜給他吃。家裏其他人看在眼裏,雖不滿這種行為,卻又不好說什麽。
秀蓮錯了嗎?誰也無法給出壹個明確的答案,畢竟她不是貪嘴給自己吃。 在我看來,造成這樣局面的根源,還是要歸咎於家庭距離的把握。誠然,疏遠不對,可緊緊捆綁在壹起,看似親密,實則矛盾重重。
如果他們能另起爐竈,即便依舊吃不飽,可秀蓮可以省下自己的吃食,勻給少安吃,不會覺得虧欠誰。分家,是秀蓮認為當時最好的選擇。
與秀蓮形成對比的,是海民的媳婦銀花。透過她,我們更能理解秀蓮的心酸和不易。
銀花的“現代意識”太過冷漠,而秀蓮沒有想像銀花這般決絕,她小心地權衡著家庭的距離,力圖從中找到最優解。
分家後的孫家,日子非但沒有變成爛包,反而少安因為少了許多負擔,更能大展拳腳,壹度把光景過得蒸蒸日上。而秀蓮呢,她會替公婆拆洗衣服,依舊忙裏忙外,甚至比之前更加孝敬長輩。
家庭距離的拉開,悄無聲息地在其中綻放了壹朵和諧之花,散發著沁人心脾的幸福花香。
在我看來,好的家庭不是妳儂我儂,緊緊捆綁在壹起以示和諧。真正的和諧是心合壹,學會掌控其中的分寸,把握我家庭距離,只有大家身處其中都舒服,才是最良性的環境氛圍。不過分疏遠,不過於緊密,適度距離,讓壹方更快成長,也讓和諧之花開得旺盛。
路遙說:“有文化的城裏人,往往不能想象農村姑娘的愛情生活。在她們看來,也許沒有文化和這種偏見恰恰相反。真的,正由於她們知識不多,精神不會太分散,對於兩性之間的感情非常專註,因此這種感情實際上更豐富、更強烈。”
細數《平凡的世界》裏的農村姑娘,能撐起路老這句話的,首當其沖就是秀蓮。
這個來自山西的姑娘,雖然只有小學文化水平,可面對愛情,卻絲毫容不得半點馬虎。看不上,無論自己年齡多大也不嫁;可壹旦看上了,她可以不要彩禮,跟著對方遠走他鄉。
早在愛情伊始,秀蓮就展現出她的獨到見解。少安樸實能幹,是個踏實的好小夥兒,能嫁給他,是秀蓮的幸運。可在少安壹窮二白的階段,能娶到秀蓮這樣的賢惠的姑娘,又何嘗不是他的壹種幸運呢?
秀蓮看到孫家的破敗光景,結婚扯布料時,凈挑便宜的選,還堅持為少安買上等料子。她知道少安沒穿過什麽好衣裳,盡己所能來補償丈夫;
少安結婚時,潤葉送來壹份貴重的結婚賀禮——錦華綢背面,敏感的秀蓮怎會不察覺到他們的關系。然而,她沒有咄咄逼問,反倒暗自慶幸找到壹個好夫婿;
等到潤葉結婚,少安沒有東西回禮。又是秀蓮,從箱子裏拿出父親臨走前給她留下的50塊錢,讓少安去米家鎮買份像樣的禮物。
試問,有幾個人能做到像秀蓮這樣,全然站在對方角度思量問題?妳窮,錢我就替妳省著花,妳怕在她面前丟了面子,那我無論如何都替妳保全這顏面。能有這樣的胸襟,這樣的氣度,再加上這樣的質樸善良,這樣壹個秀蓮,又怎能不讓人憐愛?
潤葉婚後並不幸福,過著與單身並無二致的生活。很多人以此來抨擊少安,說他善變,不能從壹而終。潤葉始終堅守著他們的情意,而少安卻有了新人忘了初戀,自顧開啟新的人生。
其實,與其說是少安多情,不如說是秀蓮的愛太過溫柔,就像壹抹微風,緊緊地把少安包裹,不給他留下壹絲移情別戀的空間。 躺在秀蓮的懷裏,少安是真正放松的,不被家庭生計所累,不為將來煩憂,他就靜靜地,靜靜地享受夜晚這片刻的靜謐。
也許秀蓮最初不是少安心裏最愛的人,但毫無疑問,她是最適合少安過光景的那個。施行生產責任制時,她挽起褲腿跟著少安下地勞作;包產到戶後,她支持著少安創業的舉動,甚至多次回娘家借錢。每逢遇到大事,少安不能抉擇,總能在她那兒得到點撥。 雖然大多秀蓮只是響應著少安的行動,但正是枕邊人的支持,才支撐著少安度過最艱難的歲月。
秀蓮就像壹盞燈,沒有太陽灼熱刺眼,卻能默默照亮少安前行的路,為他保駕護航。
這個沒念過幾本書的姑娘,給自己的愛情交上了壹份幾乎滿分的答卷,也為後人樹立了壹個典範。在戀愛關系中,少壹點猜疑,多壹些理解,盡力為對方分解難憂,能在需要的時刻給予對方力量,幫他擇明前進的方向,我們的小家,這光景我們壹起來努力。
《平凡的世界》中,秀蓮是壹個不算起眼的角色。因為在外有少安的襯托,秀蓮永遠站在他身後,做那個所謂男人背後的女人。
平淡無奇的日子,總能淡化某些人的存在。我們記得在雙水村叱咤風雲的書記田福堂,卻不會留意他的妻子潤葉媽;提到孫玉厚,讀者能迅速在腦海中構建出壹個抽著煙鍋、滿臉溝壑和飽經滄桑的中老年形象,可說起少安母親,也就大抵知道她是他的母親,別無其他。
這是大多數農村婦女的寫照,她們在家從父,出嫁從夫,終其壹生,也不過是男人的附屬。 當然,我們無權評判這種生活態度和方式的好壞,不壹樣的時代,不同的教育背景,拿今天的思維去與七八十年代相提並論,是對他們的不公,也沒有比較的必要。
我想說的是,看似秀蓮是她們中的壹員,過著最平凡不過的生活,然而縱觀這場短暫人生,不難發現,她遠不像其他鄉下女子壹樣 ,壹輩子仰仗著別人而活。她是把少安當成自己的天,卻未曾把自己定義為男人的附屬。
無論婚前亦或是婚後,她都是獨立的那個她,風吹不化,雨打不倒,將人生的主動權緊緊握在自己手裏。
秀蓮能嫁給少安,絕非壹句簡單的緣分就能囊括,就像能嫁王滿銀的只能是蘭花,同樣能壓重少安這枚潛力股的,也不是命運單純的隨機安排。
所有看似偶然的事物,其實背後都是壹種必然。秀蓮壹直在等著少安這樣的人出現,她把自己置於主動方的位置,而沒有順從世俗的說媒。
這話聽起來無關痛癢,可放在當時的 社會 大環境下,壹個到了年齡的農村姑娘遲遲不出嫁,在思想開放的今天尚且還會被催婚,可想而知要承擔多大的壓力。
好在,秀蓮有個好父親,他沒有如田福堂那般硬做主張,而是選擇尊重女兒的決定,讓她自己來挑選心儀對象。而秀蓮也沒有因外界聲音而降低自己的擇偶標準,她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不喜歡的人,她絕不會將就。
她可以壹分錢彩禮不要,她可以背井離鄉去另壹個陌生的地方生活,只要她看上了,她可以什麽都不在乎。
單憑這壹點,秀蓮就已經超出普通姑娘太多太多。
她不像曉霞那樣,可以通曉世界的大道理,但身處平凡之中,她同樣有著自己的人生信條:樂觀積極,不自怨自艾,永遠向著光亮出發。
從小沒了娘,單親家庭成長起來的她,照樣不卑不亢,出落得落落大方;夫家窮得壹塌糊塗,她忘卻自己娘家的殷實家業,跟著少安打拼,努力壹點壹點過個好光景;從買驢拉磚,到開辦磚廠,她百分百支持著這份事業,去抓住每壹個到來的機遇。
最難能可貴的,是當少安不聽秀蓮的勸阻,堅持雇傭多余工人,破產後導致還不起工資時,她也沒有過多指責,少安壹蹶不振,反而是秀蓮不斷安撫他的情緒,將他帶出那段暗無天日的時光。
難道她不憂心嗎?磚廠是她壹點點創辦的,變成這幅光景她當然心疼,但同時,秀蓮也沒有把自己陷入死局,她等著下壹個機會來臨,到時候他們依舊可以東山再起。
按理說,家裏債臺高築,普通人無法承擔再次失敗的風險,這時候女人大多偏向安穩,哪怕日子過得苦壹點,慢慢來,總有壹天能把債務還清。但秀蓮不是這樣,她鼓勵少安繼續貸款,還四處想辦法張羅資金,她想的不是萬壹又失敗怎麽辦,而是這次他們汲取教訓,可以把事情做得更好。
她承擔起旅途風雨,擁有著等彩虹滿天的樂觀和勇氣。
其實,不是誰的人生都是在轟轟烈烈中度過,平淡無奇的日子裏,我們照樣可以把握人生方向盤,沒有誰能決定妳接下來的走向。就像秀蓮這樣,她參透了平凡人生,走著自己認準的路,不被困難擊倒,不被他人所左右。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麽,然後去做就好。
路遙的筆下女性少有圓滿,《人生》中巧珍愛慕著高加林,可兜兜轉轉,最後還是嫁給了壹個不愛的男人。《平凡的世界》比之更甚,他讓田曉霞在抗洪中喪生,也讓肺癌奪走了秀蓮年輕的生命。
曉霞的離世讓人心疼,可尚且可以理解,畢竟太過理想化的她,誰也不知道她和少平的未來將何去何從。 可秀蓮呢,她只不過想要壹個平凡的小家,可路遙都吝嗇得不給她。
於家庭,秀蓮掌握著分寸感,也讓孫家日子蒸蒸日上;於愛情,她掏心掏肺愛著少安,盡力做壹個賢內助,愛他勝過愛自己;於自己的人生,她從未蹉跎過壹天,在平凡的日子裏,依舊過得有聲有色。
她參透了生活的真相,然而卻再也沒有了細水長流。
無論如何,至少我們應該記得,這個平凡的鄉下女人,這個參透人生的明白人,這個世界,她也曾深刻得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