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壹天,從這條小路外面來了壹位莫約八九歲光景的小姑娘,由瞎子領著,她緊緊地靠著瞎子走路,見二狗和幾個同伴光著膀子,圍在壹起打牌,出於害羞和害怕,深深地埋著紮著兩根小辮子的腦袋。她的頭發和皮膚由於缺乏營養而臘黃,藍汪汪的眼睛裏噙滿淚水,小臉哭得紅腫,兩頰沾滿鼻涕,瘦弱的身體裹著壹身破舊的衣服,鞋子破了幾個洞。這個小姑娘,來自於壹個更貧窮的家庭。
瞎子是個孤獨的人,皮膚黝黑,醜得出奇;左眼不好使,常常瞇著左眼看世界。他今年四十歲,過度勞累的緣故,使得容貌與年齡相去甚遠,膝下無壹兒半女,他抱養了這個女孩。
二狗等人從河溝裏遊泳回來,在楠木樹下壹邊乘涼,壹邊玩紙牌。看到這個小姑娘,大家好奇地圍過去,可憐的小姑娘哇的壹聲大哭起來,瞎子氣急敗壞,過來揪他們的小耳朵,他們像松鼠那樣,麻利地爬上楠木樹。
“ 爬楠木樹,要遭雷劈!”瞎子瞇著眼睛,壹邊故意地做出嚇人的樣子朝他們投泥團,壹邊大聲嚷道。
楠木樹在距村口百來米的稻田的壹角,這棵傘形的古樹,像壹頂巨大的華蓋。據村裏上了年紀的老人說,這棵楠木樹,在他們年輕的時候就這麽大;慈祥的老人們常常揪住小調皮的面頰囑咐,楠木樹是村裏的風水樹,不要掰折它的枝椏,不然會給家庭帶來災難和厄運。這棵楠木樹扮演著守護神的角色,被蒙上壹層神秘的面紗。當這群小調皮要進行某些約定或或證明自己清白無辜時,便到楠木樹底下,對著神聖的楠木樹,舉起右手發誓。
瞎子抱著小姑娘走遠,這群小調皮像猴子那樣,靈巧地從楠木樹上下來,坐在裸露的樹根上。
“怎麽辦?我們爬楠木樹了,楠木樹爬不得,要爛屁股和腳丫子的……”大胖子說著,哭了起來。他爺爺管教得嚴,這是他第壹次爬楠木樹,他是個不折不扣的膽小鬼。
“不怕,沒事的,我們又沒有弄斷枝椏。”
“妳要是怕,晚上悄悄來給它燒幾張紙。妳壹定老來,對神靈的諾言壹旦說出口,就必須說道做到,不然它半夜三更要來找妳麻煩。”
二狗機靈地從樹根上跳起來,扔下牌,故意作出害怕的樣子,飛快跑開,大家會意,紛紛爭先恐後跑開,活像被驚擾的山雞。大胖子兩腳發軟,被頂在那裏,跑也跑不動,居然大聲哭了起來。
晚上,瞎子抱著養女來二狗家。因為這個小姑娘很固執,壹口飯也不吃。瞎子束手無策,拿她沒得辦法,只好來找二狗的母親幫忙。母親拿出二狗穿過的幹凈的舊衣服給她換上,她才勉強喝幾口米湯。二狗的母親拿出藏在箱底的糖果,才哄她吃了滿滿壹碗飯。
二狗在壹旁嫉妒不已,如同餓狗幹瞪著碗裏的骨頭。這幾顆糖果,二狗低聲下氣向母親討要過好幾次,母親都是冷冷地對他說:“早吃完了,沒有了。”
“我討厭妳,我不和妳玩,我要和別人壹起欺負妳,哼,野丫頭!”二狗兇狠地看著她,心裏這樣盤算。這個小精明卻得意洋洋,吃糖時故意發出誘人的聲音,還用挑釁的目光看著二狗。瞎子抱著養女走後,二狗狠狠把門摔上,那樣子像是在說:再也不要來我家。
“瞎子,妳壹天吃多了,沒地方消化!還是老糊塗了,壹大把年紀了,還帶個拖油瓶。”村裏尖酸刻薄的長舌婦,見縫插針,不放過壹個可以取笑別人的機會,就像臺階上的 螞蟻,不放過壹粒掉落的米飯。
“沒得辦法,人老了總要有個依靠”。瞎子抽了兩口煙卷兒,無奈說道 ?
“這孩子已經記事了,怕是養不熟。給麻雀再多的谷粒,它還是要飛走。”?
“管它哩!長大了,有良心就給我養老送終,沒良心就算了。她自己有腦筋,長大後她自己知道該怎麽想。”
“計生股的人,要是來找妳麻煩,罰幾百塊錢,妳就完哩!” 饒舌婦幸災樂禍,肯定說道。那年頭,搞計劃生育,農民娃生得多,計生股的人到處抓人罰款,農村東躲西藏。為了躲避計劃生育,甚至有人在荒郊野嶺修房建屋,全家人搬到荒郊野嶺去住。
“我又沒有孩子,抱養壹個,不算超生。”瞎子有點心虛,沒有底氣,弱弱說道。
“計生股的人,是什麽樣的種,妳還不清楚嗎?那就是田裏的螞蝗,專吸人血的。”長舌婦義憤填膺,深惡痛絕說道。
“這孩子可憐,罰款我也要養。她爹媽壹直想要個男丁,簡直不拿姑娘當人看,打算把她……”瞎子把腦袋湊過去,對長舌婦咬了壹陣耳朵,然後低沈地擺了擺頭,又低聲說了幾句話。?
長舌婦知了底細,眼裏閃著淚花,嘴巴軟了下來。小女孩可憐的身世觸動了她的母性,瞎子傾吐的秘密打動了那女人的心扉。女人往往容易被男人的秘密打動,因為她們常常把男人的秘密當成甜言蜜語來聽。?
第二天晚上,瞎子又抱著養女來到二狗家串門。屋外傳來熟悉的腳步聲,二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跑過去把門閂好,然後背靠著門。?
“開門,是我,瞎子。” 瞎子家和二狗家緊挨著,所以是他家的常客。這個醜鬼,進他家如同進自己的家。
二狗的舉動在家人看來,十分難以理解。
“他又沒有得罪妳,把門開開。”母親命令道,二狗像壹根木頭,死死杵在門後,母親見他無動於衷,生拉硬拽把二狗挪開,不由分說,在他的屁股上拍打兩下。二狗委屈地哭了起來,然後在地上打滾。
昨晚,二狗的糖被野丫頭吃了,因此他心裏十分委屈。這個精明的野丫頭兩眼淚汪汪,見二狗身上全是泥巴,沖他笑嘻嘻地做了壹個鬼臉。二狗憤怒不已,走過去把他們從板凳上擠走。二狗要趕他們走,卻反被趕出家。?
“吃我的糖,不要臉。”二狗在門外大聲嚷道,撿起壹團泥巴,惡狠狠地朝門扔去,然後轉身就跑……他知道,今晚別想回家睡覺了,說不定明天還會挨打。二狗不甘心,又跑到瞎子家,在他家牛欄上撒了壹泡尿,然後來到楠木樹下。
明亮的月光透過楠木樹,在地上投下斑駁的陰影,遠處的叢林影影綽綽,傳來子規的啼叫聲。二狗爬上樹捎,躺在平坦結實的大樹窩裏。他把頭枕在手臂上,出神地凝視著那壹輪彎月。壹束手電筒暗黃的強光,如同跳動的火焰,壹會兒在柴堆,壹會兒在草垛。二狗知道那是父親在找他,但是他沒有打算回家睡覺。
二狗不醒來的時候,天空漸現魚肚白。壹陣冷風吹來,他冷不丁打壹個激靈。他挪了挪身子,發現全身僵硬,四肢發麻,脖子酸痛。他不得不慢慢活動筋骨,舒張手臂和雙腿,扭動脖子和腰,讓身體恢復原本協調的狀態。
村民陸陸續續上山下地,有人從楠木樹底下經過,二狗小心翼翼把自己隱藏起來,好不讓被人發現,不然會被嘲笑戲弄,以他的脾氣,要是別膽敢人嘲笑戲弄他,他非得把他家房頂的瓦片砸得稀巴爛。小孩子是有仇必報的,吃不得壹丁點兒虧,農村孩子的野性是與生俱來的。?
“是瞎子,這個老混蛋。”二狗揉了揉紅腫的眼睛,暗自罵道。”沒錯,是他,”瞎子肩上抗壹把鋤頭,腰間別壹把鐮刀,養女抱在懷裏,向楠木樹走來,養女身上的衣服是二狗穿過的。他常常占二狗的便宜,用食指刮他鼻子,用拇指和食指用力撕他的嘴巴,如此等等。如今他養女又來吃二狗的糖果,穿二狗的衣服。壹想到這些,二狗怒上心頭,氣不打壹處來。他想捉弄他們,就像貓捉弄老鼠那樣,又是投鼠忌器,因為又有幾個模糊的身影向楠木樹移來。 來到私塾,二狗坐在破爛不堪暗紅漆完全剝落的板凳上,心情糟糕透頂,仿佛所有同學都看穿了他的心事,他們在嘲笑他又被趕出家門。而他偏僻對這種嘲笑看成奇恥大辱,是對他的自尊心極大的藐視。晨曦中雜亂無張飛舞的塵埃,擾亂他的心扉,女先生的手在黑板上劃來劃去,看得他眼花繚亂;周圍同學的竊竊私語,讓他心煩意亂。二狗已經走神了,進入甜蜜的夢鄉。
女先生停了下來,雙手插在腰間,作出十分氣憤的姿勢,眼間裏射出兩道怒火。周圍的小機靈鬼,壹個個睜大眼睛,面掛微笑,他們在等待壹場即將上演的好戲。?
“二狗,給我站起來!”女先生尖聲尖氣喊道,手指頭大的粉筆準確無誤地在二狗的太陽穴上留下壹個白點,沿著壹道弧線拋進灰塵。他活像被驚嚇的鴨子,把頭高高擡起,打探四周。坐在旁邊的壞蛋,紛紛幸災樂禍地笑起來,這笑聲既低沈又歡快,既嚴肅又戲謔。?
二狗腦子壹發熱,像野蠻人受到刺激壹樣沖上去,和女先生廝打起來。結果女先生揪著他的小耳朵,在小操場上轉圈。作為報復,二狗把老師發的書本全給撕了,還把她祖上十八代亂罵了壹通;把私塾的外墻壁糊滿泥巴。晚上,二狗又挨了壹頓好打,纖細的枝椏,抽得他皮開肉綻,那種鉆心的疼痛,如同皮膚在烈日的暴曬下脫了壹層皮。?
這壹切都因這個野丫頭而起,二狗恨死她了。
“冉芳,把鐮刀遞給我”。在菜園子打豬草,二狗指著遠去地上的鐮刀對冉芳說道。冉芳蹲在那裏,正在扯豬草。二狗和這個不***戴天的小精明,竟然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形影不離的玩伴,患難與***的兄妹;二狗再也不叫她野丫頭了,也不許別人叫她野丫頭。這是因為二狗壹次把牛放到別人家玉米地後,冉芳沒有舉報他,還替他圓了慌。他們總是壹起放牛,到了山上,冉芳壹個人負責放牛,二狗和同伴滿山跑,捉山雞啊,追兔子啊。在二狗面前,冉芳學會了順從和討好。
這個小精明鬼,在二狗母親的精心照料下,她壹天比壹天長得結實,好看。她變得非常聽話,幹活能頂上男孩。瞎子臉上浮現久違的笑容,那張被歲月和苦難侵蝕的臉,因為在心靈上得到親情的撫慰而出現鮮活的生氣。瞎子感激不盡,農忙時常幫二狗家犁地。
“瞎子老爹,妳閨女真懂事。”壹天,村裏來了個補鍋匠,在瞎子家歇腳,冉芳給年過半百的補鍋匠搬來板凳,讓他坐著補鍋;還生火燒茶水給他。補鍋匠走的時候,當著眾人的面,這樣誇獎壹番。瞎子嘻嘻大笑,露出兩排被煙熏黑的臟兮兮的牙齒,像樹皮粗糙的面頰竟會出現紅暈,眼角還掛著幾滴渾濁的淚珠。
二狗已經在念初中了,村裏的馬路已經修通,這條簡單的馬路從楠木樹下過,和鄉裏的柏油馬路道相連。現在又開始拉電線,準備年底通電,徹底告別煤油燈時代。
和女先生打架,讓二狗臭名遠揚,成了父老鄉親嘴裏經久不衰的笑話,但這並不妨礙他考進高中。在眾人的嫉妒和羨慕的眼光中,二狗驕傲地踏上去縣城求學的客車;而冉芳繼續留在鄉下。她來城裏看過二狗幾次,給他背來蔬菜和米。他見識了城裏女孩的優雅文靜,心裏對冉芳產生了鄙夷,認為她始終是個鄉下姑娘。
二狗租的房間在壹條幽深的巷子中,這種廉租房專門出租給學生住;狹窄的房間裏,除了壹張床,兩張桌子和幾條板凳外,沒有任何其他家具。冉芳居然哭了,城裏的生活,沒有她想象中那麽光鮮。住在這種幽暗狹窄的房間,還比不上住在農村的牛欄。二狗趁機給她上課:“城裏不比鄉下,在城裏寸土寸金。農村的娃兒,只配住這種房間,誰叫我們貧窮呢?這就是命。”二狗低了低頭,心情沈重,這番話觸痛了他內心的痛。
“不管怎樣,在我眼裏, “大哥哥是最了不起的。大哥哥將來最有出息。”冉芳極力安慰道,眼裏閃著淚花。二狗苦笑了兩下。
幽暗的房間裏,那張方型的桌子上,書本胡亂堆放著,筆頭橫七豎八躺著;床頭堆著壹堆下午要洗的臟衣服,二狗沒有理床的習慣,被褥亂成壹團,極像農村的雞窩;鍋碗瓢盆隨意擺著,像遭滔天大浪襲擊似的。冉芳看不下去了,她壹邊數落二狗,壹邊去收拾亂糟糟的房間;地面打掃得幹幹凈凈,床鋪整理得井井有條,把窗子上的油汙擦掉了,房間裏變得比平時明亮;不知道她用了什麽方法,隱蓋了房間裏那股惡心的味道,但是陰暗的房間依舊潮濕。臟衣服也洗了,涼在陰暗狹窄的過道裏。
楠木樹還是那樣,看不出有多少變化,人卻不斷在長。今年夏天,冉芳來到樵子溪已經七八個年頭了。她已經十八歲了。當初那個瘦小的黃毛丫頭,已經變成壹個標致的大姑娘;落落大方,亭亭玉立;壹頭濃密的黑發垂到肩下,額角明亮,面頰清秀;整張臉輪廓分明,線條明亮;皮膚呈現古銅色,這是健康的標誌;身體和大腿,既有農村女人的結實,又有城市女人的靈巧;胸脯微微隆起,散發出少女迷人的魅力。她有著旺盛的生命力。在她身上,生命的鮮活、靈動,淋漓盡致地表露無遺;她身上獨特的美,宛如灌木叢中壹株含苞欲放的野百合,兼而原始美的野性和粗放,現代美的鮮明和靈巧。不了解她身世的人,又怎能猜到她過去的樣子呢??
臨近高考,她來到城裏服侍二狗。給他做飯,洗衣服。她更懂事了,在二狗面前,竟壹副羞答答的樣子。二狗已經搬住處了,搬到壹處采光好,環境清靜的地方。房東是壹個開明年輕的阿姨,豐滿結實,略幾分姿色,要是長在城裏,絕對是個美人胚子;阿姨長在農村,兩年前嫁到城裏,現在是全職母親。阿姨心地善良,跟人合得來,和二狗關系處得也好。
在這半個月中,好心的阿姨傾囊相授,傳授冉芳持家之道。冉芳像遇到知心姐姐壹樣,專心跟阿姨學習家務,順便幫阿姨帶孩子。女人之間的友誼,是難說清楚的。在城裏,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比較冷漠的,可她們倆形影不離,宛如兩對親姐妹,連二狗都很驚訝,她們之間竟然這樣親密無間。高考結束後,二狗和冉芳要回到鄉下,阿姨把他們送到車站,依依不舍地告別。
“我會來看妳的,”鄉下姑娘眼裏閃著純真的淚花。女人細膩的感情,在男人眼裏,會被看成的麻煩和懦弱。二狗實在是受不了這種在他看來很平常,而在女人眼裏卻是生離死別的場面。他自顧走上車去。
“壹定要來哦,有空就來城裏看我。”善良的阿姨,輕聲細語地說道。
冉芳乖巧地點了點頭。客車發動後,鄉下姑娘滴下兩行滾燙的淚珠。二狗把頭扭過去,看著窗外。這女人啊,就是容易動感情!如果他考上大學,他走那天,冉芳會是什麽樣子呢??
六月份的鄉下,壹片生機勃勃的景象。河溝裏漲的端陽水,清澈見底;左岸的樹林,郁郁蔥蔥,翡翠綠的新葉嬌嫩欲滴;右岸是成片的稻田和包谷地,後山,種滿了包谷和煙草。鄉下沒有城裏那麽悶熱,和煦的光線照在河面上和樹林間,河面波光粼粼,地面上的色彩錯雜燦爛;在二狗眼裏,鄉下景物如詩如畫,美中不足的是鄉下冷清。白天,村子裏空蕩蕩的,很難見到活物。晚上,整個村子陷入夜色中,沒有壹絲光亮。
“二狗的變化真大哩!都長變樣了哩!白白凈凈的大夥子,衣服穿得也好,真是長出息哩!”
“是哩!這娃滿月的時候,壹放在床上就哭,壹抱在懷裏就不哭了,見他可憐兮兮,我還抱過他三天三夜哩!如今出息了,這個恩情可不能忘。”村裏鼎鼎大名的長舌婦祝大嫂開腔了。她家窮得鍋兒響叮當,就剩這壹張不饒人的嘴了。
太陽曬到屁股,二狗才起床。為了打發等待高考結果的漫長的時光,他來到楠木樹下,通常壹坐就是壹下午,有時看書,有時長久地仰望碧空。冉芳壹有時間就來楠木樹下陪他,減少他的煩惱和孤獨。少女身上散發出來的魅力,有時也會讓他蠢蠢欲動,可是她始終是個鄉下姑娘。如果是個城裏女孩,二狗肯定會追求她,因為她確實是個美人胚子,農村版的瑪麗蓮夢露。在冉芳對二狗的感情之中,除了親情意外,還有另壹種感情,這種感情壹種愛意,是出於報答和感恩的愛意。冉芳總是羞答答地凝視著二狗那張堅毅孩子氣的面孔,少女的臉上帶有壹種說不出微妙的情感,這種油然而生的情感被她小心翼翼地隱藏在心底。
鄉下人總是愛大驚小怪。祝大嫂的大嘴巴閑不住了,說二狗和冉芳之間的關系不明不白,二狗將來非得娶冉芳不可。這種***識,因祝大嫂的信口開河而深入人心。二狗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打擊,要不是顧及體面,他準會給長舌婦壹記響亮的大耳刮子。當他金榜題名後,他更是覺得壹個堂堂大學生,他怎麽會娶壹個鄉下姑娘呢?他要娶壹個城裏姑娘。
二狗的母親卻是高興極了,她難以啟齒的想法被那個大嘴巴說了出來。她順水推舟,極力地撮合這門親事,瞎子暗中支持。兩家都貧窮,門當戶對,又是和睦的鄰居,辦壹場婚禮,能省不少麻煩事。鄉裏鄉親都認為這合情合理,天作之合的壹樁美事。而二狗認為這是個甜蜜的陷阱,因為他考上大學招來不少人暗中的嫉妒。他怎麽甘心娶個鄉下姑娘呢?他要娶個城裏女孩,叫那些妒忌他的泥腿子見識見識壹個大學生的能耐。
冉芳心裏完全願意服從大人的安排,她願意以身相許,嫁給她大哥哥。為了大哥哥,她什麽苦都能吃,什麽罪都能受。在這個少女纖塵不染的心底,她早就對二狗心裏就萌生了強烈的愛意,這種強烈的愛意,表現在對二狗的關心和照顧上。以往,二狗的母親有意無意地向冉芳灌輸壹起些思想,仿佛她本來就是把她當媳婦來待的。精明的姑娘心領神會,她將來肯定是要做二狗的媳婦的。事實上,二狗的母親心裏確實打著這樣的算盤。
“這個姑娘多好啊!又漂亮,又精明。妳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只要把這門親事說定,她就能會出去找錢供妳讀大學,這多好啊!兩全齊美。妳家的家庭環境,妳自己又不是不知道,窮得鍋兒叮當響;就妳父母那點本事,哪有錢供妳上大學?這些話只能關起門來說,要不然把人家冉芳看成什麽人了。妳要是不答應,別怪三叔我無情,我壹分錢也不借妳,我看妳光著屁股去讀大學。”
“哈哈,三叔!妳難不到我,我可以拿通知書去銀行貸款,還不要利息。”二狗笑嘻嘻地說道。
“哈哈,小子,妳家戶口簿在我那裏。沒有戶口簿,沒有家長的簽字,我看哪家銀行貸款給妳。”二狗的三叔,城裏的高中老師,為人老實穩重。高中這三年,二狗雖然不在他的班級裏,卻處處受他的管制。在學校裏,二狗的行為稍微有點出格,三叔就會找他談話,苦口婆心地教導他,從不給他留面子。可以說二狗能夠考上那麽好的大學,離不開他三叔的高壓政策。
“三叔,妳放過我吧,我將來肯定能出息,我加倍還妳錢的,”二狗祈求道。“我是大學生,我有遠大的前途,我壹定要娶個城裏女孩。”二狗信誓旦旦地道。
“小子,妳聽好了!如果三叔心甘情願借錢給妳,就沒有打算要妳還。名義上是借,實際上就是白白地給。三叔相信妳有本事,有前途,有理想,有誌向,可是妳得想想眼前,想想妳的家庭情況,想想妳的父母,他們肩上的擔子有多重,他們有能力送妳讀完四年大學嗎?現在娶壹個城裏女孩,得有多大的家底。除了不識字,冉芳哪點不好?再說了,妳是大學生,以後妳可以慢慢教她,她那麽聰明伶俐,肯定壹學就會。”三叔語重心長地規勸道。
“三叔,妳這是趕鴨子上架啊,強扭的瓜不甜。現在都自由戀愛了,哪裏還有包辦婚姻這種老說法。妳思想太落後了,妳嚴重落伍了。”
“妳別扯這些沒用的,在這件事上由不得妳,小子,這事就這樣定了。三叔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妳好,是為這個家庭考慮。妳出身在這種家庭,妳沒有多余的選擇。”
“我堅決反對,我不會幸福的。”二狗長嘆道,如同被狠狠地打了壹個耳光,他的夢想被無奈的現實狠狠地擊得稀碎。
離家那天,母親惡狠狠地說道:“在我眼裏,我只有壹個媳婦,那就是冉芳,別的媳婦,我不認可。只要我還有壹口氣在,妳就別想領壹個姑娘進門。” 二狗頭也不回地走了。冉芳低頭著,紅著眼,隔著遠遠的壹段距離,羞答答地跟在二狗後面。她要送他的男人到城裏的火車站。
在火車站,冉芳掏錢給二狗買了火車票。二狗面無表情地接過來,放在包裏,壹句話也不說。冉芳的壹只手緊緊地攥在衣袋裏,臉色通紅,眼睛不敢直視她的男人,小鹿亂撞,心臟急劇地跳動;仿佛做了壹件對不氣她男人的壞事似的。好在有三叔在旁邊鼓勵她,不然她會崩潰的。
在火車上,二狗像壹匹脫了韁繩的野馬,奔跑在壹望無際的草原上。他心裏快活極了,他終於擺脫了,他終於自由了。他甚至在心裏大聲呼喊:我要娶個城裏女孩,而不是鄉下姑娘。他高興地睡了過去,當他醒來時,他傻眼了。冉芳不安地坐在他旁邊,手裏緊緊地攥著壹張火車票。二狗目光如劍,逼視著冉芳,要她作出解釋;可憐的鄉下姑娘“哇”的壹生撲倒在二狗懷裏,哽咽地解釋道:
“這都是三叔的主意,也是妳母親的意思。大哥哥,我知道我配不上妳,我知道妳要娶個城裏女孩。我可以等妳四年,在大學,妳可以自由地談戀愛,我不幹涉妳的個人生活;三叔給了妳兩萬塊錢,這是銀行卡,妳好好地收好。到了學校,妳給我找份工作,我找錢供妳讀書,這是我心甘情願的,我願意為妳作出任何犧牲。大學畢業後,妳娶不娶我,完全取決於妳……
銹跡斑斑的火車沿著鐵軌向前疾馳地駛著,穿過山川,越過江河。二狗眼睛濕潤了,鼻子酸酸的,緊緊地摟著冉芳,壹句話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