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選自著名動物小說家沈石溪寫的《和烏鴉做鄰居》。
全文如下:
我們狩獵隊分成好幾個小組,在獵狗的幫助下,把這群斑羚逼到戛洛山的傷心崖上。
斑羚又名青羊,形似家養山羊,但頜下無須,善於跳躍,每頭成年斑羚重約六七十斤。被我們逼到傷心崖上的這群斑羚約有七八十只。
斑羚是我們這壹帶獵人最喜愛的獵物,雖然公羊和母羊上都長著兩支短小如匕首的尖利的半角,但性情溫馴,死到臨頭也不會反抗,獵殺時不會有危險。斑羚肉肥膩細嫩,是上等山珍,毛皮又是制裘的好材料,價錢賣得很俏。所以,當我們完成了對斑羚群的圍追堵截,獵狗和獵槍組成了兩道牢不可破的封鎖線,狩獵隊的隊長,也就是曼廣弄寨的村長帕琺高興得手舞足蹈:“阿啰,我們要發財了!嘿,這個冬天就算其它獵物壹只也打不著,光這群斑羚就夠我們壹年酒錢啦!”每位獵人都紅光滿面,臉笑成了壹朵花。
對付傷心崖上的斑羚,好比甕中捉鱉。
傷心崖是戛洛山的壹大景觀,壹座山峰,像被壹把利斧從中間剖開,從山底下的流沙河擡頭往上看,宛如壹線天。其實隔河對峙的兩座山峰相距約六米左右,兩座山都是筆直的絕壁。到了山頂部位,都淩空向前伸出壹塊巨石,遠遠望去,就像壹對彼此傾心的情人,正要熱情地擁抱接吻。之所以取名傷心崖,是有壹個古老的傳說,說是在緬桂花盛開的那壹年,有個名叫喃木娜雅的仙女看中了壹個年輕獵人,偷了鑰匙從天廷溜到人間與年輕獵人幽會,不幸被她保守的丈夫發現。戴著綠帽子的丈夫勃然大怒,悄悄跟蹤,在仙女又壹次下凡與年輕獵人見面、兩人心急火燎張開雙臂互相朝對方撲去眼瞅著就要擁抱在壹起的節骨眼上,仙女的丈夫突施妖法,將兩人點為石頭,永遠處在壹種眼看就要得到卻得不到的痛苦狀態,使壹對饑渴的情人咫尺天涯,以示懲罰天上人間都普遍存在的第三者插足。
這群斑羚走到了傷心崖,算是走上了絕路。往後退,是咆哮的狗群和十幾枝會噴火閃電的獵槍;往前走,是幾十丈深的絕壁,而且朝裏彎曲,除了壁虎,任何生命都休想能順著倒懸的山壁爬下去。壹旦摔下去,不管是掉在流沙河裏還是砸在岸邊的砂礫上,小命都得玩完。假如能跳到對面的山峰上去,當然就絕路逢生轉危為安了。但兩座山峰最窄的地方也有六米寬,且兩山平行,沒有落差可資利用。斑羚雖有肌腱發達的四條長腿,極善跳躍,是食草類動物中跳遠冠軍,但就象人跳遠有極限壹樣,在同壹水平線上再健壯的公斑羚最多只能跳出五米的成績;母斑羚、小斑羚和老斑羚只能跳四米左右,能壹跳跳過六米寬的山澗的斑羚堪稱超級斑羚,而超級斑羚還沒有生出來呢。
我們將斑羚逼上傷心崖後,圍而不打,遲遲沒放狗上去撲咬,也沒開槍射擊,這當然不是出於憐憫,而是擔心斑羚們被我們逼急了,會不顧三七二十壹集體墜巖從懸崖上跳下去。它們跳下去假如摔在岸上,當然節省了我們的子彈,但不可能個個都按我們的心願跳得那麽準,肯定有許多落到流沙河,很快就會被湍急的河水沖得無影無蹤。我們不想讓到手的錢財再流失,我們要壹網打盡。
村長帕琺讓波農丁帶五個人到懸崖底下的流沙河邊去守著,負責在岸上撿拾和從水裏打撈那些由山頂跳下去的斑羚。
從傷心崖到流沙河,地勢很陡,要繞半座山才下得去,最快也要走半小時。村長帕琺和波農丁約定,波農丁到了懸崖底下後,吹響牛角號,我們就立即開槍,同時放狗去咬。
我仍留在傷心崖上。我埋伏的位置離斑羚群只有四五十米,中間沒有遮擋視線的障礙,斑羚們的壹舉壹動都看得壹目了然。
開始,斑羚們發現自己陷入了進退維谷的絕境,壹片驚慌,胡亂竄跳。有壹只母斑羚昏頭昏腦竟然企圖穿越封鎖線,立刻被早已等待不耐煩了的獵狗撕成碎片。有壹只老斑羚不知是老眼昏花沒有測準距離,還是故意要逞能,竟退後十幾步壹陣快跑奮力起跳,想跳過六米寬的山澗去。結果可想而知在離對面山峰還有壹米多的空中做了個滑稽的挺身動作,哀咩壹聲,像顆流星似地筆直墜落下去,好壹會兒,懸崖下才傳來撲通的水花聲。
過了壹會兒,斑羚群漸漸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集中在壹只身材特別高大、毛色深棕油光水滑的公斑羚身上,似乎在等候這只公斑羚拿出使整個種群能免遭滅絕的好辦法來。毫無疑問,這只公斑羚是這群青羊的頭羊,它頭上的角比壹般公羚羊要寬得多,形狀像把鐮刀,姑妄稱它為“鐮刀頭羊”。鐮刀頭羊神態莊重地沿著懸崖巡視了壹圈,擡頭仰望雨後湛藍的蒼穹,悲哀地咩了數聲,表示自己也無能為力。
斑羚群又騷動起來。這時,被雨洗得壹塵不染的天空突然出現壹道彩虹,壹頭連著傷心崖,另壹頭飛越山澗,連著對面的那座山峰,就像突然間架起了壹座美麗的天橋。斑羚們凝望著彩虹,有壹頭灰黑色的母斑羚舉步向彩虹走去,神情縹緲,似乎已進入了某種幻覺狀態。也許,它們確實因為神經高度緊張而誤以為那道虛幻的彩虹是壹座實實在在的橋,可以通向生的彼岸;也許,它們清楚那道色澤鮮艷遠看像橋的東西其實是水汽被陽光折射出來的幻影,但既然走投無路了,那就懷著夢想與幻覺走向毀滅,起碼可以減輕死亡的恐懼。
灰黑色母斑羚的身體已經籠罩在彩虹炫目的斑斕光帶裏,眼看就要壹腳踩進深淵去,突然,鐮刀頭羊咩——發出壹聲吼叫。這叫聲與我平常聽到的羊叫迥然不同,沒有柔和的顫音,沒有甜膩的媚態,也沒有絕望的嘆息,音調雖然也保持了羊壹貫的平和,但沈郁有力,透露出某種堅定不移的決心。
事後我想,鐮刀頭羊之所以在關鍵時刻想出這麽壹個挽救生存的絕妙辦法來,或許就是受了那道彩虹的神秘啟示。我總覺得彩虹那七彩光斑似乎與後來發生的斑羚群的飛渡有著壹種美學上的溝通。
隨著鐮刀頭羊的那聲吼叫,整個斑羚群迅速分成兩撥,老 年 斑羚為壹撥,年輕斑羚為壹撥。在老 年 斑羚隊伍裏,有公斑羚,也有母斑羚,身上的毛色都比較深,兩支羊角基部的紋輪清晰可見;在年輕斑羚隊伍裏,年齡參差不齊,有身強力壯的中年斑羚,也有剛剛踏入成年斑羚行列的大斑羚,也有稚氣未脫的小斑羚。兩撥分開後,老 年 斑羚的數量比年輕斑羚那撥少得多,大概還少十來只。鐮刀頭羊本來站在年輕斑羚那撥裏的,眼光在兩撥斑羚間轉了幾個來回,悲愴的輕咩了壹聲,邁著沈重的步伐走到老 年 斑羚那壹撥去了。有幾只中年斑羚跟著鐮刀頭羊,也自動從年輕那撥裏走出來,歸進老 年 斑羚的隊伍。這麽壹倒騰,兩撥斑羚的數量大致均衡了。
我看得很仔細,但弄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以年齡為標準劃分出兩撥來,這些斑羚究竟要幹什麽呢?
“波農丁這個老酒鬼,爬山比烏龜還爬得慢,怎麽還沒到懸崖底下?”村長帕琺小聲咒罵道。他的兩道劍眉擰成了疙瘩,顯出內心的焦躁和不安。
村長帕琺是位有經驗的獵手,事後我想,當時他壹定已預感到會發生驚天動地的不平常的事,所以才會焦躁不安的,但他想象不出究竟會發生什麽事。
我壹面觀察斑羚群的舉動,壹面頻繁地看表,二十分鐘過去了,二十二分鐘過去了,二十五分鐘過去了……按原計劃,如果壹切順利的話,頂多再有三五分鐘,懸崖底下就會傳來牛角號悶沈的嗚嗚咽聲,傷心崖上十來枝獵槍就會噴吐出耀眼的火光。
這將是壹場輝煌的狩獵,對人類而言。
這將是壹場滅絕性的屠殺,對這群斑羚而言。
就在這時,我看見,從那撥老斑羚裏走出壹支老公斑羚來,頸上的毛長及胸部,臉上褶皺縱橫,兩支羊角早已被歲月風塵弄得殘缺不全,壹看就知道快到另壹個世界去報到了。公斑羚走出隊列,朝那撥年輕斑羚示意性地咩了壹聲,壹只半大斑羚應聲走了出來。壹老壹少走到了傷心崖,後退了幾步,突然,半大的斑羚朝前飛奔起來,差不多同時,老斑羚也揚蹄快速助跑,半大的斑羚跑到懸崖邊緣,縱身壹躍,朝山澗對面跳去,老公羊緊跟在半大斑羚後面,頭壹鉤,也從懸崖上躥躍出去;這壹老壹少跳躍的時間稍分先後,跳躍的幅度也略有差異,半大斑羚角度稍高些,老斑羚角度稍低些,等於是壹前壹後,壹高壹低。我吃了壹驚,怎麽,自殺也要老少結成對子,壹對壹對去死嗎?這只大斑羚和這只老公羊除非插上翅膀,是絕對不可能跳到對面那座山崖上去!果然,半大斑羚只跳到四米左右的距離,身體就開始下傾,從最高處往下降落,空中劃出壹道可怕的弧形。我想,頂多再有壹兩秒鐘,它就不可避免地要墜進深淵,墜進死亡的地獄去了。我正這樣想著,突然壹個我做夢都無法想象的鏡頭出現了,老斑羚憑著嫻熟的跳躍技巧,在半大斑羚從最高點往下落的瞬間,身體出現在半大斑羚的蹄下。老公羊的跳躍能力顯然要比半大斑羚略勝壹籌,當它的身體出現在半大斑羚的蹄下時,剛好處在跳躍弧線的最高點,就像兩艘宇航飛船在空中完成了對接壹樣。半大斑羚的四只蹄子在老斑羚寬闊結實的背上猛蹬了壹下,就象免費享受壹塊跳板壹樣,它在空中再度起跳,下墜的身體奇跡般地再度升高;而老斑羚就像燃料已輸送完了的火箭殘殼,自動脫離宇宙飛船,不,比火箭殘殼更悲慘,在半大斑羚的猛力踢蹬下,像只突然折斷了翅膀的鳥筆直墜落下去。雖然這第二次跳躍力度遠不如第壹次,高度也只有地面跳躍的壹半,但足以夠跨越剩下的最後兩米路程了;瞬間,只見半大斑羚輕巧地落在了對面山峰上,興奮地咩叫了壹聲,鉆到磐石後面不見了。
試跳成功,緊接著,壹對對斑羚淩空躍起,在山澗上空畫出了壹道道令人眼花繚亂的弧線。每壹只年輕斑羚的成功飛渡,都意味著有壹只老 年 斑羚摔得粉身碎骨。
山澗上空,和那道彩虹平行,架起了壹座橋,那就是壹座用死亡做橋墩架設起來的橋。沒有擁擠,沒有爭奪,秩序井然,快速飛渡。我十分註意盯著那群註定要去送死的老斑羚,心想,或許有個別滑頭的老斑羚會從死亡的那撥偷偷溜到新生的那撥去。但讓我震驚的是,從頭至尾沒有壹只老斑羚調換位置。
它們心甘情願用生命為下壹代搭起壹條生存的道路。
絕大部分老斑羚都用高超的跳躍技藝,幫助年輕斑羚平安地飛渡到對岸的山峰。只有壹頭衰老的母斑羚,在和壹只小斑羚空中銜接時,大概力不從心,沒能讓小斑羚踩上自己的背,壹老壹小壹起墜進深淵。
我沒有想到,在面臨種群滅絕的關鍵時刻,斑羚群竟然想出犧牲壹半挽救另壹半的辦法來贏得種群的生存機會。我沒想到,老斑羚們會那麽從容地走向死亡。
我看得目瞪口呆,所有的獵人都看得目瞪口呆,連狗也驚訝地張大嘴,長長的舌頭拖出嘴外,停止了吠叫。
就在這時,嗚—嗚——懸崖下傳來牛角號聲,村長帕琺如夢初醒,連聲高喊:“快開槍!快,快開槍!”
但已經晚了,傷心崖上只剩下最後壹只斑羚,晤,就是那只成功地指揮了這場斑羚群集體飛渡的鐮刀頭羊。這群斑羚不是偶數,恰恰是奇數,鐮刀頭羊孤零零地站在山峰上,既沒有年輕的斑羚需要它做空中墊腳石飛到對岸去,也沒有誰來幫它飛渡。
砰,砰砰,獵槍打響了。我看見,鐮刀頭羊寬闊的胸部冒出好幾朵血花,它搖晃了壹下,但沒有倒下去,邁著堅定的步伐,走向那道絢麗的彩虹。彎彎的彩虹壹頭連著傷心崖,壹頭連著對岸的山峰,像壹座美麗的橋。
它走了上去,消失在壹片燦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