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個直覺準不準，往往要在長的時間才能看出來。畢竟短的直覺大家不會在意，幸存者偏差了。
直覺的數量，直覺的重要性。
如果直覺太多了，那就不叫直覺了，就是遍歷法了嘛。
帶入過去的人物，去想想自己在那個環境如何決策，是否能夠得到壹套有效的決策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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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大的歷史系教授呂世浩在上課的時候曾說，壹個人該如何提升智慧？最快的方法就是讀歷史。在讀壹個歷史事件時，讀完背景，合上書本，想象自己置身其中，想想自己如果是這個歷史人物，妳會怎麽做。再打開歷史書，看看這個歷史人物是怎麽做的，妳跟他的做法有何異同，他最後成功了還是失敗了。這樣壹段歷史壹段歷史壹段歷史，壹個案例壹個案例地磨練自己，才能鍛煉起自己的智慧。
在看壹個好的研究時，讀完 introduction 和 data description 後不妨想壹想，如果是自己要做這個話題，會如何去做？會用什麽樣的識別策略，這個研究適合用 DID 或者 RD 嗎？在這個背景下有哪些很重要的 confounding variables 可能會被質疑，需要我們在穩健性檢驗中去再 test？看完了這個研究的整體 setting 之後，這個問題我能放在哪些經濟學的大框架下？這個問題可能既回答了 migration 的某個領域的重要問題，也回答了關於 language 的某些重要問題，怎麽找到這篇文章的 selling point？總而言之，這種感覺並不是壹夜之間產生的，而是需要長時間接觸研究，從好的研究中總結別人做對了什麽，從差的研究總結別人的研究有哪些致命傷，這樣慢慢磨礪出來的。
我可以講兩個故事，第壹個是經濟學界耳熟能詳的科斯參觀福特汽車廠後提出“交易費用”這壹概念。傳說在當年科斯還是壹個本科生的時候，學校組織了壹次去福特汽車廠的參觀。在參觀的過程中，可以看到各部門將不同的零部件分別組裝並且最後在流水線上組裝成壹臺臺福特汽車。科斯參觀完之後，在想壹個問題：企業為什麽要存在？我們跳出這個語境，從壹個普通人的角度來看的話，會覺得科斯的問題有些無厘頭：企業存在就是存在，世界上絕大多數的生產行為都是通過企業進行的，我們每天吃穿喝用都是企業生產的產品，為什麽要去思考企業為什麽存在呢？但是仔細想，科斯的問題隱含的背景是，為什麽世界上都是由企業來生產產品，而不是家庭小作坊這種組織形式呢？這種組織形式的優勢在哪？科斯認為，想要理解這個問題，要從“交易費用”這壹概念入手。企業之所以比家庭小作坊有優勢，是因為它把很多的本該要進行的交易行為包含在企業內部了，這節省了大量的交易費用。如果福特汽車廠不是作為壹個整體，而是在自身各部門間都要兩兩談判進行交易，那麽這種談判所花費的時間、精力和金錢會造成高昂的交易費用，降低企業的效率。其實想想，企業是我們每天都接觸的東西，但是有多少人能問出“企業為什麽要存在”這種問題，並且看到這個問題背後所隱含的邏輯呢？其次，有多少人能提出“交易費用”這個在日常生活中看不見摸不著的概念呢？任何人在任何壹個市場，只能看見商品的價格，有誰見過“這件商品的交易費用是多少錢”這種說法呢？科斯就是能從日常熟視無睹的事物中發掘去其中所隱藏的內在邏輯，提出交易費用這壹概念，幾乎壹力推動了之後對於產權理論、公司理論、法律經濟學等各個經濟學領域的重要進步，這就是經濟學直覺在經濟學研究中的體現。話說我去年去參觀廣汽豐田的生產流水線，滿懷著期待使勁到處看能不能想出點科斯式的問題，結果最後也只記得那裏的礦泉水隨便拿，喝了好幾瓶……
故事二，2017 年的諾獎得主 Richard Thaler 在讀博的時候，學院組織了他們系的所有經濟學博士生參加壹次晚宴。在晚宴開始前，他們都已經三三兩兩坐下了，並且開始吃桌上放著的壹大碗腰果。由於聊天氛圍過於熱烈，大家也不知不覺吃了不少腰果。Thaler 這時候看到這情況，覺得如果大家飯前就吃太多腰果，等下就吃不下正餐了，於是站起來把腰果拿到後廚去了。當他回來的時候，周圍的人都感謝他想得周到，並且覺得他這麽做是對的。Thaler 這時候在想壹個問題，為什麽大家會對他拿走腰果表示感謝？請註意，在他周圍的都是經濟學博士生，所有人都學過 Econ101。經濟學基礎告訴我們，理性人總是對更多的選擇是非饜足的，即選擇多的情況至少不差於選擇少的情況。如果這是對的，那麽大家當然都會選擇把腰果留在桌子上，因為至少大家都可以選擇不吃，這樣不會至少不會差於拿走的情況。但是，周圍這麽多受過良好經濟學訓練的博士生做出的選擇都與這壹假設相違背，更何況在社會上沒有接觸過經濟學的普通人呢？Thaler 在這時候其實已經提出了非常深刻的問題，行為經濟學這壹重要的領域還將留待他之後逐漸開拓與完善，最終幫他獲得 2017 年諾貝爾經濟學獎。
第壹個故事的研究，在我讀的時候還是壹篇 working paper，在今年發表在 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ics 了，但在當時我就覺得這肯定是壹篇五大刊級別的研究。Sánchez De La Sierra
(2020)這篇文章想要回答壹個問題：國家到底是怎麽起源的？對於壹個國家的起源，有許多不同的理論，奧爾森提出了其中壹個流寇 -
坐寇理論：在國家出現之前，會有壹些流寇到處掠奪，由於沒有政府的軍隊，大家沒有辦法抵禦這種流寇的掠奪。但是出於某些原因，壹些流寇可能覺得四處征戰沒有意思，還不如留在某個地方過點安穩日子。這些流寇可以跟農民談判，要求農民定期給他們交壹些保護費；作為回報，這些流寇會駐紮在這個地方，抵禦其他進犯的流寇。如果雙方都認為這種行為對自己有利，那麽這些流寇就會轉化為坐寇，抵禦其他流寇的進犯，換取農民給他們交的保護費。過了壹些年，農民上交保護費換了個名字，叫做納稅；坐寇收了稅之後也覺得只提供武裝不夠，逐漸開始公***品的供給，像修路修水壩等，開始逐漸走向現代政府的各項職能。
奧爾森的理論非常有意思，看起來也挺合理，但是經濟學理論總是需要實證研究進行支撐的，再漂亮的模型沒有實證依然會缺少說服力。但是該如何去驗證這個理論呢？我們需要找到合適的角度進行切入，像之前我也介紹過壹篇農業生產與國家起源的文章，這裏 Sánchez De La Sierra 選擇的角度非常巧妙，利用了壹個自然實驗來驗證這個理論很可能是正確的。在剛果，當地依然處於地方武裝割據的狀態，可以說，各地有著大大小小的流寇。在這裏，並沒有壹個強力的政府壟斷暴力，從而保護當地人民不受其他武裝力量騷擾。我們能不能從這個地方觀察這種流寇 - 坐寇的轉變呢？在壹般的情況下，想要驗證這個理論，會面臨非常多的內生性問題。但是在 2000 年初，相隔萬裏之外的日本索尼公司發布了壹臺跨時代的遊戲機 PS2，風靡壹時。在生產 PS2 的時候，需要用到壹種叫鈳鉭鐵礦的礦石，推動鈳鉭鐵礦的價格從 90 美金上升到最高 590 美金壹公斤。恰好，剛果是鈳鉭鐵礦最大的出口國之壹，在國內分布著大大小小的礦場。如果奧爾森的理論是正確的話，由於收益增加，在這個時候我們應該可以看到有流寇占領這些鈳鉭礦場，轉換成坐寇，並且開始進行征稅以及提供公***品，逐步充當壹個比較初始的政府的角色。研究發現，這些礦場確實更容易被武裝勢力占領，並且阻止其他外來武裝力量的進攻。坐寇占領礦場區域之後，許多開始進行開展宣傳工作，征收更復雜的稅種，給當地居民提供基本的安全保護，提供市場管理甚至獵巫這樣的公***品供給。同時，在這種情況下，當地居民的福利水平也會上升，比如儲蓄水平提高，家族的結婚人數增加，外出移民的數量增加等。這篇文章事實上非常復雜，正式發刊後正文 25 頁，附錄達到了驚人的 90 頁，其中包括模型的建立，各種穩健性檢驗的討論，與金價升值後金礦的情況對比討論等等。但是拋掉這麽多復雜的數理模型和各種識別策略，最重要的還是能夠將非洲的流寇與遠在天邊發布的壹臺遊戲機聯系起來，這才是這個故事有趣的地方。
第二個故事是非常有名的壹篇文章，宋錚教授發在 AER 上的 Growing Like
China，這篇文章想要回答兩個問題。第壹，中國的經濟和資本量都在都飛速增減，為什麽中國的資本回報率壹直能保持很高的水平？第二，既然中國的資本回報率這麽高，為什麽中國要買這麽多的外匯？這篇文章的故事是，在中國有兩類企業：國營企業和私營企業。由於各種原因，只有國營企業能很順利地從銀行獲得貸款。但是我們都知道，私營企業的生產率遠遠高出國營企業，長期下來，市場份額大部分都被私營企業所占領。私營企業賺了錢之後，把當中的利潤都存到銀行裏了。但是正如前面所說，銀行只給國營企業貸款，而國營企業所占市場份額小，並不需要這麽多貸款。銀行為了保證自己的盈利，只能把這些多出來的錢用來購買外匯。故事的大概邏輯是這樣，但事實上這是壹篇非常復雜的文章，當中要用復雜的數理模型將整個故事中各個
counterparty 囊括進去。但是可以看出，將想法數理化的步驟是在第二步的，第壹步永遠是：怎麽能夠像他們壹樣提出好問題，提出好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