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老話:吃人嘴短。這個意思很明確，但是有這個意思就根本沒意思了。我的意思是，吃胡蘿蔔的恥辱即使用老人參也很難清除。
比如當年我像個傻子壹樣溜進首都北京後，看到動物就迫不及待的鞠躬以示友好，但北京的動物兇猛在地球上是出了名的。即使是壹只骯臟的野狗，也比外省的狗囂張得多。囂張的吠叫聲毫不掩飾地透露出北京狗的優越感。狗尚且如此，何況人。
據說那壹年，在壹家純種老北京人開的又臟又破的冷面飯館裏，蒼蠅亂飛，壹只長著結痂眼睛的狗趴在所謂的櫃臺上，不友好地看著我，好像我是來搶東西的，不是來吃飯的。我戰戰兢兢地把壹塊不想吃的肉扔給它。我雖然沒說什麽，心裏卻說:“狗，親愛的狗，不要用這樣仇恨的眼光看著我。我知道北京是妳的北京，首都也是妳的首都。我知道妳討厭外地人來北京混日子，但我們來也是有組織的。我會給妳壹塊肉來表達我的敬意和歉意。希望妳能包容。我只是暫時住在這裏，隨時會回去。”狗發出憤怒的叫聲，仿佛我扔在它面前的不是壹塊肉，而是壹個炸彈。老板娘生氣地說:“幹什麽？為什麽？吃飽了不舒服吧？雅婷是個傻瓜，看看妳的行為……”
我覺得滿腹委屈，當然心裏也有很多想法。我就想，這些北京人怎麽這麽橫？我國官話發源地北京的人罵人怎麽這麽惡毒？為什麽北京人和八國聯軍壹樣不講道理，盡管八國聯軍禍害無窮？我餵他們的狗吃肉以示友好。這時，壹個典型的北京男人從裏屋走了出來，嘴巴離褲襠很近。他說這條狗是從法國買來的，純種的，至少值10萬元。這種狗不能隨便餵。這種狗吃的是配合飼料，維生素，蛋白質，這些都算。不多不少。隨意給它吃肉，擾亂了它的內分泌，該怎麽辦？！
這還是狗嗎？皇帝不是那麽講究的。我感覺我的肚子快要脹破了。我看著那只狗，心想，妳配從法國進口嗎？我們村裏那些在草堆裏玩的野狗比妳帥三十倍。所以我敢說:“不要嚇陌生人。我們沒見過別的，但我們見過狗。妳這只狗只是壹只長著癩皮狗，所以它是壹只癩皮狗！”
哦，我親愛的母親，我說這話時，就像用燒紅的爐鉤燙老虎的屁股。只見男子兇神惡煞的走上前來，女子拍了拍自己富態的屁股，喊道:“大頭，大頭，給這小子放血！”"
確實如此。我很害怕。按照壹般屠宰牲畜的程序，放血後要開水宰殺毛羽，然後去頭去腳，開膛破肚，揀貨，再掛起來賣。也許明天早上，也許明天中午，在醬肉盤裏，在炸丸子裏，在烤串的串串上，會有我身體的壹部分。壹想到這個，我的脊梁骨都涼了，不忍心吃任何涼面。我慌忙站起來，靠在墻上，說了聲對不起，對不起，就跑了。
回到宿舍，我越想越覺得窩囊，於是有兩行眼淚像狗尿壹樣從眼睛裏流了出來。妳怪誰呢？責怪妳自己。誰讓妳吃冷面的？躲在屋子裏做壹包泡面不是很好嗎？為了不得罪賣泡面的北京服務小姐，可以壹次買50包，壹次性攢夠犯罪。正想著，壹個朋友進來說，妳哭什麽？莫斯科不相信眼淚，北京不相信眼淚。北京是壹個缺水的城市。眼淚雖然少，但也是自來水。所以，妳不經意的流淚，是覺悟低的表現。我覺得很合理。當外國人來北京時，他們應該小心謹慎。如果他們想哭，可以回山東，去北京哭。不喝北京的自來水，想哭就哭。
我的朋友邀請我去吃飯。我吃了壹盤胡蘿蔔絲，壹盤粉絲，壹盤像橡皮壹樣難嚼的肉。吃完之後，我心裏壹動，心想，壹點點恩典，要賞壹個春天，賞壹碗人。
過了幾天，壹群朋友聚會，我為了壹句話得罪了這個曾經請我吃飯的朋友。他咬牙切齒地說:“狗吃了妳的良心嗎？前幾天去香格裏拉酒店買加州的小牛肉醬，去長城酒店買西班牙產的胡蘿蔔，去友誼商店用外匯券給外國人買波羅的海魚子醬，從法國走私高級奶油，弄得妳小子嘴巴流血，妳壹瞬間就忘了。那些veals還沒有消化，是嗎？”
我覺得渾身發冷，這壹刻我後悔了。我恨不得用膠帶封住我那令人失望的嘴。妳吃煤的時候不也是這樣生活的嗎？吃點胡蘿蔔絲和粉絲幹嘛？買壹麻袋胡蘿蔔把自己吃成兔子花不了多少錢，但是妳吃了別人的飯，妳就得聽他們的，忍受他們對妳的侮辱。我最大的問題是我沒有記憶力。像狗壹樣，我記得吃飯但不記得打架。我氣得咬牙切齒，恨之入骨，但沒幾天就忘了。另壹個朋友請我吃飯，把我放在煤球爐上。爐子上放著壹口鍋，鍋裏放著壹打蝦皮、壹堆白菜和壹些肉。吃著吃著我的丟了臉，又露出了本來面目。朋友說:“妳看莫言。他壹吃飯就又絕望了！”太過分了。就算是真的，也不該說。)
俗話說，壹句好話暖三冬，壹句壞話傷六月寒。壹句話徹底寒了我的心。吃飯的時候，我壹個壹個的吃別人的飯，很丟人。我怎麽會這麽賤？我怎麽能如此不思進取？如果妳真的想吃，妳就不能壹個人出去吃嗎？妳想吃什麽就吃什麽！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妳把肉都吃光了，還舔盤子，沒人笑話妳。妳經常忘記自己的身份，妳忘記自己是個鄉巴佬，那些人從根本上看不起妳，根本不把妳當人看。有時候人家請妳玩，沒意思，是天鵝在向水鴨表示親近，水鴨要是夢見了，水鴨就慘了。明白真相後，我信誓旦旦地說，我寧願餓死也不吃別人的飯，就像朱自清寧願餓死也不吃美國面粉壹樣。我也發誓，萬不得已要和別人吃飯的時候，壹定要先買單，我來買單，這樣就算吃多了，人家也不會笑話我了吧？
又去吃烤鴨，吃到壹半就結賬了。幾個貴族優雅地把那些貴族的胃袋填滿後，桌子上還剩下不少。這時，農民的卑微心理又在我心中爆發了。太可惜了！這些大蔥，這些大醬，這些白煎餅，這些脆皮鴨片，都是好東西。浪費它們不僅是壹種遺憾，也是壹種詛咒。所以我吃了。這時有人說:“妳看莫言，妳壹定要把他那點小錢吃回來。”
我感覺臉上火辣辣的，好像被打了壹巴掌。人家還說:“妳說他吃那麽多幹嘛？他為什麽能吃這麽多？如果中國人也能像他那樣吃飯，中國早就被他當熱舊社會吃了。”
吃著吃著，我悲哀地意識到，世界上的事情早已安排好了。妳活該被侮辱，戴著皇冠也逃不掉。
前年春節回家探親的時候，我把這些年在北京受的委屈壹壹告訴了我媽。母親說:“真不敢相信。如果活了壹口氣再去赴宴，可以先喝兩碗粥再去，然後吃兩個大饅頭再去赴宴。妳還能像個餓鬼嗎？”
回到北京後，我遵照母親的指示，去參加了宴會。真的不急。吃飯要有禮貌，要節儉，像英國王室的廚師壹樣。我在等大家的稱贊，有壹個人說:“妳看莫言多虛偽，好像只用門牙就能把賈寶玉吃了。”
大家都笑了，食欲大增。有人說:“老兄，最好是真的。林黛玉也要坐廁所。”
“娘，這是沒有辦法的……”
母親說:“兒子，認命吧。撞了東西就要承受。”
我問:“媽媽，為什麽我們壹大家子人，只有我壹個人吃了很多苦？”
母親說:“兒子，這是什麽？”1960年，娘在生產隊偷馬飼料被抓，掛起來打。當時我就想，放下就死定了。但當我放下它，我爬回家。妳大媽去西村討飯，到了麻風病人家，看見大廳的八仙桌上有半碗吃剩的面條。看到沒人在，妳阿姨就跳上去用手挖了起來。麻風病人吃剩的面條臟嗎？妳有什麽委屈？娘明明看到妳壹天比壹天胖，不享受快樂怎麽會胖？兒子，妳在自娛自樂。不要對自己的幸福壹無所知！"
我仔細想了想媽媽的話，漸漸平靜下來。沒錯，所謂的自尊和面子，都是吃了之後的東西。對於壹個快要餓死的人來說，壹碗麻風病人吃剩的面條是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當然也有朱自清先生寧願餓死也不吃美國救濟糧，但他是個偉人，像我這種豬狗不如的東西，絕對不應該被自尊和名譽這種狗屁東西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