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以“平常心”來看待俄羅斯——乃至轉型後的中東歐地區的,不僅僅是西方國家,很長時間以來,中國的媒體和學界談到轉型後的前蘇東地區,也是條件反射般地將它與“亂”、“崩潰”、“衰退”、“動蕩”、“教訓”等詞語聯系在壹起,以至於在很多中國人的腦海裏,因為蘇東的經歷,“轉型”成了“狼來了”裏面的那個“狼”。
金雁的新書《從“東歐”到“新歐洲”》就是試圖幫我們摘下有色眼鏡,“用發展的眼光”,去觀察和了解壹個正常化的中東歐。換句話說,這是壹本挑戰迷思、破除成見的書。
成見之壹就是轉型之後,中東歐各國經濟陷入崩潰邊緣,民不聊生。由於經濟體制的巨大變動和貿易體系的重組,很多中東歐國家在轉型初期的確經歷過經濟蕭條、通脹飆升的階段,但是轉型的陣痛在90年代中期之後逐步讓位於正常的發展。事實上過去十多年,除了金融危機時期和個別國家,大多中東歐國家都經歷了相對高速的增長。比如,就人均購買力GDP來說,世行數據顯示,捷克1990年是11209美元,2010年則達到25232美元;匈牙利則從8778美元上升到19764美元;波蘭從5473升到19059美元;俄羅斯從9119升為18963美元;就連經歷過戰火的塞爾維亞,人均購買力GDP都從1997年的6407美元(最早可得的數據)上升為11719美元……也就是說,過去20年,大多中東歐國家人民的生活水準基本實現了翻番。中國由於起點低,經濟增長當然更快,但是即使如此,2010年中國的人均購買力GDP仍然只有6828美元,遠不足以驕傲地“壹覽眾山小”。
更關鍵的是,中東歐的經濟發展沒有帶來急劇的貧富分化。從衡量貧富差距的基尼指數來看,中國近年的基尼指數達到0.48左右,但是相比之下,捷克的基尼指數是0.26(2005年),匈牙利0.25(2009年),波蘭0.35(2005年),羅馬尼亞0.32(2008年),塞爾維亞0.26(2008年)……可以說,除了俄羅斯這個“特例”(2009年達0.43),中東歐地區盡管市場轉型,依然屬於地球上最平等的地區之壹。
成見之二是,轉型之後議會政治“吵吵嚷嚷”,政黨頻繁更叠,社會動蕩不安。不錯,走向議會政治之後,中東歐各國走向了多黨政治。幾乎所有中東歐國家都已經經歷了幾次不同政黨之間的權力更叠。但多黨政治是否就壹定會導致過度的社會動員,造成社會動蕩?未必。固然,有了議會政治,媒體上會多出議員們吵架甚至打架的不雅畫面,但如果壹個社會存在矛盾是必然的,那麽把矛盾放到議會這個“容器”裏讓官員幫助百姓打“代理戰爭”,可能反而比讓矛盾遍地開花要好。畢竟,議員們在議會裏相互吹胡子瞪眼,總好過民眾今天澆汽油自焚表達利益訴求、明天拿著刀去警察局砍人。
成見之三,則是我們多年來對“休克療法”不由分說的批判,對“漸進改革”不由分說的擁抱。長期以來,壹提到蘇東改革,我們就想起休克療法,而壹提到休克療法,我們就搖頭嘆息。金雁以富有洞察力的分析告訴我們:愛沙尼亞的改革很“休克”,但是它發展得很不錯;白俄羅斯的改革很“漸進”,但是它發展得要慢的多;烏克蘭從來沒“休克”過,但是它的轉型經濟上幾乎可以說是最失敗;俄羅斯被視為“休克”的典型,但是它只適用過休克政策不到壹年……現實的復雜性和多樣性,使得我們難以以“休克還是漸進”來鑒別改革的成敗。在金雁的分析裏,各個國家的歷史遺產和改革原初狀態,往往比分析其改革速度更有解釋力。
事實上,在大多數中東歐國家,金雁指出,由於民主的政治框架,真正的休克療法很難出臺和推行。強大的工會力量和民主的討價還價過程,使得多數中東歐國家改革進程“淅淅瀝瀝”。波蘭的格但斯克造船廠私有化談了五年,羅馬尼亞的日烏河谷煤礦私有化談了十二年,捷克的克勞斯據說是標準的新自由主義者,但其執政期間只能推行高稅收高福利、反兼並反破產的政策。所以20年改革下來,多數中東歐國家沒有改成傳統意義上的“資本主義國家”,反倒是改成了“福利國家”。相比之下,中國某些地方壹個市長或者廠長,壹拍大腿就可以賣掉壹個企業或產業的做法,反倒是顯得更“休克”。
摘下有色眼鏡觀察他國並不容易,因為我們腦子裏充滿了各種“想當然”。也許問題的關鍵並不在於我們怎麽看待他國,而是怎麽看待自己。其實中東歐國家現在肯定還存在諸多問題:超前的福利政策可能導致寅吃卯糧的財政危機、經濟對外的高度依賴性使得它在金融危機面前格外脆弱、某些國家極右翼政黨的興起令人擔心種族主義的復蘇、壹些國家的選舉爭端讓人憂慮民主是否在該地區已經穩固……但是,任何“正常”的國家都有各種各樣的問題,如果因為中東歐國家的問題而忽略其進步與發展,甚至以之為借口對自己的改革固步自封,就既是對他國的不公平,也是對自己的不負責了。也許從《從東歐到新歐洲》這本書開始,我們思考蘇東轉型時,思考的就不應當僅僅是其“教訓”,而且也應該是其“經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