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研究中國古老的貨幣制度有三十多年了。朝代復雜，演變繁多，壹九七壹年讀過壹本中國貨幣史，亂七八糟，不知是作者差勁還是歷史就是這樣，於是不敢問津。壹九七六年，壹位加州大學的朋友說要研究中國古時的貨幣制度，因為聽說中國曾經出現過自由銀行制，求教於我。我不懂，只知道中國的貨幣歷史復雜無比，無可奉告。
對自由銀行制有興趣的學者不少。海耶克屢次建議自由銀行是最可取的貨幣制度。但海大師思想多多，實證工作少少，後者近於零。既然大師建議，後學的當然要研究壹下。要找實例入手，就想到舊中國那邊去。自由銀行制是說任何人，不用政府批準可以設立銀行，供應貨幣，正當的爭取聲譽而圖利，走偏門的但求短暫欺騙。中國在明清時代的無數銀號、錢莊等就是自由銀行的例子，與政府發行的貨幣並駕齊驅也。
我要從清代的銀幣入手調查有好些日子了。十年前，在香港的地攤選購了數百枚清代的銀幣，壹位自稱是專家的說全部假，贗品也。八年前，在揚州的壹個大地攤上見到不少清末民初的紙幣，包括壹些錢莊發行的錢券，認為大部分是真，於是盡花身上帶著的數萬元，差不多全部買下來。回家後研究了幾個晚上，花多眼亂，只發表過壹篇文章，過癮的，但沒有理論可言。
最近豪情頓發，在國內購買了不少從清初到民初的銀幣，價格每枚二元到百元不等，是真是假當然格外留神。不是那麽容易。首先是二元的可能是真，百元的可能是假。拿著十多枚真真假假的到處考問出售的人，竟然沒有壹個考合格！這怪現象我終於找到答案：不少銀幣是真銀假幣！用真銀仿制的是真銀假幣，對收藏者來說是贗品，不可取也，但真銀值錢，昔日在市場持久流通可以理解。
怎樣鑒別是真銀制造還是非銀金屬鍍上銀色呢？我不是專家，但認為鑒別不太難。首先是多番考慮，鋁太輕，錫或鉛太軟，皆容易鑒別；鎳過硬而價高，也不易鑄幣，而五十年代時鎳幣大都被廠家收購作為電鍍用途了。余下來以非銀鍍銀仿制得幾可亂真的只有鐵與銅。鐵可用磁石壹試而知——試過不少是鐵造鍍銀的。最頭痛是銅。但以銅鍍銀，銀面很薄，細看舊幣的表面花痕不難看出銅色，再不成就磨掉少許可見銅。（磨而見鐵很像銀，以磁試之萬無壹失。）其次是真銀必定帶黑色，所謂銀黑是也。就是以洗銀的藥物擦得光亮，總有點「黑」的感受。
我怎知道有真銀假幣的存在呢？首先是壹位女人提點。她是賣古物的，我見她在讀考古書籍，店裏有銀幣出售，於是向她求教怎樣鑒別銀幣的真真假假。她吞吞吐吐的說了壹陣，突然說：有真銀假幣這回事。壹言驚醒夢中人，因為我見過不少擺明是贗品，但銀怎樣看也是真的。
我怎知道是「假」幣呢？找到幾枚應該是真銀的，幣的壹面說菲律賓，另壹面說美國壹九○三年。好些銀幣壹面英文說雲南省，另壹面中文說湖北或江南或黑龍江等。類似的說不通的用真銀制造的屢見不鮮。
中國用銀本位制起碼有幾百年是可以肯定的。我找到的銀錠，庫房的，最早說明是康熙——更早的銀錠可能存在。另壹方面，在揚州購得的清代錢莊錢券，很多說明憑券取銀。
中國早就有銀錠，但銀幣的鑄造是壹八八九年（光緒）才開始，很遲。光緒之前中國流通的銀幣，全部進口，始於明代，清代進口量大，極盛於幹隆。絲與茶的出口引進不少銀幣，但幹隆之後鴉片進口急升，跟著銀幣外流，鴉片戰爭之後變本加厲，導致十多年後的太平天國之亂。
清代大量進口銀幣，百鳥歸巢，起碼數十種，其中最常見的是日本明治，英國，西班牙，墨西哥，美國，也有香港的。
看官須知，神州大地當年沒有電鍍技術，而「先進」如香港，電鍍行業只是八十年前由我的父親張文來搞起來的。不懂得電鍍銀面，贗造銀幣只能以真銀從事。既然壹樣是銀，為什麽還要贗造呢？有幾方面。壹方面是進口的真銀真幣造得較為精致，但這些進口的成本較高。另壹方面，我把多枚看似壹樣的真銀真幣與真銀假幣以電子儀器量度，規律是後者較輕大約三公克。那是意圖欺騙百分之十三左右。然而，當年的銀幣很值錢（市面壹般用銅錢），欺騙談何容易。於是，真銀真幣與真銀假幣壹起流通，正如二十年前人民幣與外匯券在國內壹起流通，面值壹樣，價值不同，懂得議價的用外匯券，購物有較大折頭，不懂的就中了價格分歧之計。真銀假幣是劣幣，真銀真幣是良幣，二者壹起流通，劣幣沒有把良幣逐出市場，證明那大名鼎鼎的葛森定律（Gresham’sLaw）是錯了的。早就分析過這定律蠢得可憐，這裏只是多補壹項證據。
真銀假幣的存在（我認為曾經相當盛行）還有另壹個更重要的原因。那是進口的銀幣不夠用，而光緒起的政府自鑄也不夠用。真銀假幣於是有真實的需求。中國有銀礦，不多，但中國早與西班牙貿易，而後者占領盛產銀礦的墨西哥，中國大可進口而以真銀贗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