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7月23日的那個下午,趙振英搭乘“七七事變”後的最後壹列客車,離開了故鄉北平城。
車上擠滿了逃離北平的難民與學生。擔心日軍開火,車頭上還掛了壹面白旗。車過盧溝橋時行駛緩慢,趙振英甚至能看到,在遠處的日軍陣地上,有日軍軍官舉著望遠鏡向列車觀望。
鐵路的這壹邊,是國民黨第29軍的陣地,中日兩軍處在對峙中,大戰壹觸即發。滿載著平民的客車從中間地帶緩緩駛過,這個20歲的高中畢業生,心頭突然湧起壹陣“屈辱感”。
趙振英原本的理想,是想考入北京大學。但隨著“七七事變”盧溝橋上的壹聲槍響,這個夢想被徹底擊碎。從那壹刻起,他和當時的許多熱血青年壹樣,匯聚到抗日救國的歷史洪流中來,立誌要將侵略者趕出中國。
在此後的8年裏,這個年輕軍官的戰鬥足跡遍布多個省份——湖南、四川、廣東、雲南。由於表現優異,他壹路晉升,1944年4月,27歲的趙振英隨中國遠征軍入印緬作戰時,就已經是少校營長了。
盡管作戰多年,但多半時間他都在軍部擔任參謀。在出任營長後,自己的部隊又始終被作為預備隊使用,很少有真正上戰場作戰的機會,作為壹名軍人,這成為他戎馬生涯中不小的遺憾。
然而歷史很快給了他壹個萬眾矚目的機會。
趙振英所在的國民黨新六軍,被稱為國民黨軍隊“王牌中的王牌”,軍長廖耀湘,是蔣介石的得意門生。1945年8月,抗戰已接近尾聲,蔣介石點名要求新六軍進駐南京。他想用這支全副美式裝備的威武之師,向投降的日本人展示中國的軍威。
1945年8月28日,趙振英的第壹營從湖南芷江飛往南京。從跳出機艙踏上南京土地的那壹刻,趙振英與他的士兵們註定將被載入史冊——這是在歷經了艱苦卓絕的8年抗戰之後,第壹支收復首都的中國軍隊。
隨後,這個軍銜為少校的營長又被上峰委派,負責1945年9月9日日軍投降簽字儀式會場的警戒工作。在許多參戰部隊眼中,這個任務被視為“中國參戰軍人的最高榮耀”。
作為壹名抗戰史研究者,9月9日南京受降儀式的全過程,晏歡原本已經十分熟悉,但趙振英的描述,又為他補充了許多原本不為人知的細節。
投降簽字儀式的地點,是在南京中央軍校的大禮堂。從禮堂門口壹直到外面的大街上,每隔50米,就豎著壹根旗桿,用藍白相間的布條包裹,旗桿上掛著同盟國中、美、英、法、蘇的五面國旗。
每根旗桿下,都站著壹個全副武裝、精神抖擻的第壹營士兵,他們身著綠色卡其布美式軍裝,戴著鋼盔與白手套,背軍用背包,手持美式沖鋒槍。為了防止走火,士兵的槍膛裏並沒有上子彈。
簽字儀式時,趙振英的位置在日本代表團投降席的左後方,他的士兵遍布整個會場,這些士兵的人數與站位,是趙振英在前壹天就安排好的,並經過了再三演練。
在簽字儀式的10多分鐘裏,會場裏唯壹能夠自由走動的,就只有趙振英壹個人。他的任務,是時刻註意部下的軍姿,防止出現意外。
更讓晏歡震驚的是,在他帶去的當時美國記者拍下的受降儀式老照片中,趙振英甚至發現了壹個疑似自己的身影。 這張老照片的主體部分,是中國受降席與日本投降席,但照片的左下角落,在壹排士兵背後,站著壹個面孔模糊的軍官,身著馬褲,腳蹬長筒馬靴,腰間別著手槍,打扮與旁人明顯不同。
“這個人有可能是我。”在趙振英的記憶中,作為會場警戒部隊的最高長官,為了彰顯軍威,在受降儀式前些天,他特意到會場附近的裁縫鋪裏,訂做了壹套馬褲制服。
而那張照片和簽名本上的故事,趙振英也記得很清楚。
受降儀式後不久,1945年10月6日,在南京的新六軍軍官俱樂部開幕。新六軍營級以上的軍官,都出席了。那個時候,他們是眾人仰慕的英雄與勝利者,在最上方那排軍官的右側,趙振英找到了自己微笑的面孔。
隨後,新六軍中的美軍聯絡官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離開了中國。在走之前,約翰·葛頓南少校拿出了這個紅色筆記本,讓在場的中國軍官在上面簽名,作為對這段光榮歲月的紀念。
南京受降儀式,是中國近現代史上最為顯赫的壹頁。這是近百年來,中華民族第壹次在抵抗外族侵略戰爭中取得勝利。這也成為趙振英壹生中最為驕傲的經歷。盡管時隔60多年,老人依舊記得當時的心情。
“略有些緊張,但更多的是興奮!”老人的臉上不經意地流露出壹絲自豪感,“從甲午戰爭以來,中國就沒有打過勝仗,8年抗戰,風餐露宿,終於把日本人打投降了!我能親眼目睹這壹切,榮耀啊!”
只是,當年那個年輕的少校營長不會想到,壹度被他引以為傲的這分榮耀,很快變得黯淡無光。它先是被沖淡,然後被踐踏,之後逐漸雕落,像落葉壹樣,被主人掃到內心深處最為隱秘的角落,壹藏就是幾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