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開篇 心到就好 1
第2節:開篇 心到就好(2) 3
第3節:天黑了(1) 4
第4節:天黑了(2) 5
第5節:天黑了(3) 7
第6節:天黑了(4) 8
第7節:天黑了(5) 9
第8節:天黑了(6) 10
第9節:我不敢為她送行(1) 12
第10節:我不敢為她送行(2) 13
第11節:姥姥掙錢了(1) 15
第12節:姥姥掙錢了(2) 16
第13節:姥姥掙錢了(3) 17
第14節:姥姥掙錢了(4) 19
第15節:姥姥掙錢了(5) 20
第16節:姥姥掙錢了(6) 22
第17節:姥姥掙錢了(7) 23
第18節:姥姥掙錢了(8) 24
第19節:好心加好心,就是攪人心(1) 25
第20節:好心加好心,就是攪人心(2) 27
第21節:好心加好心,就是攪人心(3) 28
第22節:姥姥的冬天(1) 29
第23節:姥姥的冬天(2) 31
第24節:姥姥的冬天(3) 32
第25節:三個爸爸(1) 33
第26節:三個爸爸(2) 34
第27節:三個爸爸(3) 36
第1節:開篇 心到就好
開篇 心到就好
寫本《姥姥語錄》是姥姥生前我倆就說定了的。
記得第壹次跟姥姥說這事的時候,她那個只剩下壹顆牙的嘴笑得都流出了哈喇子:“人家毛主席說的話才能叫語錄,我壹個大字不識的老婆子說的些沒用的話還敢叫語錄,那不叫人笑掉大牙?”
躺在姥姥的床上的我也笑翻了。妳想嘛,壹個只剩下壹顆牙的人還說“笑掉大牙”,多可笑呀。
我跟姥姥商量:“是現在寫,還是……”
姥姥接話可快了:“等我死了再寫吧,反正丟人我也不知道了。光著腚推磨,轉著圈丟人,妳自己丟去吧,反正妳臉皮也厚。”
“妳可別後悔呀老太太,妳是作者之壹,咱倆聯合出版。劉鴻卿、倪萍,我把妳大名寫在前頭,稿費咱倆各壹半兒。”
姥姥眼睛壹亮。
想起十四年前寫《日子》那會兒,姥姥陪在我身邊,我坐著寫,她站著翻,我寫壹張她翻壹頁,可憐的姥姥翻半天也不知道我都寫了些啥,偶爾給她念壹段,她還常常制止:“別為我耽誤那些工夫了。起早貪黑地寫能掙多少錢?”
“壹本書二十二塊。”
“那還真不上算,寫這麽些個字才二十二塊,連個工夫錢都掙不回。不上算,不上算?”
嗚,姥姥以為我壹***才掙二十二塊呢!
只剩壹顆牙的姥姥憂傷地望著窗外:“咳,俺這陣兒要錢可是壹點用也沒有了。天黑了,俺得走嘍,俺那個地方壹分錢也不用花……”姥姥知道自己要走了。
前年,活了九十九歲的姥姥真的走了,我的天也黑了。
姥姥是我家的壹桿秤,遇到啥事上姥姥的秤上稱壹稱,半斤八兩所差無幾。
姥姥走了,留下了秤。
姥姥的秤有兩桿,大秤、小秤。她的大秤是人人都可以稱的,叫公家的秤,是以大多數人的利益和公平為準星的,小秤是自家的秤。大秤、小秤的秤砣分量相差很大。
我也曾讓她稱過《姥姥語錄》,姥姥說:“上大秤稱也就二兩吧,咱家的秤能稱個十兩八兩的。”
在姥姥的眼裏,家裏多大的事上了公家的秤都是很輕的分量。姥姥說得真準,現如今圖書市場那麽繁榮,好書有的是,壹本小畫書真的也就二兩吧。但我還是拿起筆寫了,因為姥姥語錄得張貼出去。
第2節:開篇 心到就好(2)
姥姥的語錄當真那麽需要讓外人看看嗎?列出三十個題目後我也茫然了。真像姥姥說的那樣,字裏字外都是些“人人都明白的理兒,家家都遇上過的事兒”,有必要再嘮叨嗎?
稿紙放在桌子上,每天該忙啥忙啥。怪了,常常是忙完了該忙的事就身不由己坐到桌前往稿紙上寫字。幾天下來,滿紙寫的都是姥姥的語錄。
這些蘿蔔白菜的理兒,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我怎麽那麽念念不忘呀?是我老了吧?是我跟不上這個時代了吧?可是認識姥姥的人,熟悉我的朋友見了我總是問起姥姥,提起姥姥語錄。
敬壹丹每回見了我壹定有壹句話是不忘的:“姥姥還好吧?”只是壹年比壹年問的語氣遲緩。
去年主持人“六十年六十人”在浙江頒獎,她又問:“姥姥……還……好嗎?”我說:“不好,走了。”壹丹說她始終不敢問,是因為姥姥快壹百歲了,問候都得小心翼翼。
中午吃飯,張越、巖松、壹丹我們坐壹桌,又說起了姥姥,說得壹丹大眼睛嘩嘩地流淚,其實我們說的也都是些白菜蘿蔔的事。張越說“三八”百年慶典,她就想請姥姥這樣壹位普通百姓做嘉賓,我心想,如果姥姥在,她那些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拿到全國觀眾面前,不就真成了姥姥說的讓觀眾“笑掉大牙”了嗎?姥姥說:“人最值錢的就是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沒個分量妳往大秤上站站試試?那個秤砣動都不動。”
白巖松也是。去年我和他去上海參加《南方周末》二十五周年慶,回來的飛機上我們又說起姥姥。壹路的飛行,壹路的姥姥。飛機落地了,姥姥還在我倆的嘴邊掛著。
巖松說:“有學歷的人,不壹定有文化;沒學歷的人,不壹定沒文化。”臨說再見,他還囑咐我:“倪姐,快寫寫姥姥吧,我們需要姥姥的精神。”
我咬著牙不寫姥姥。
《南方周末》希望我開個專欄專門寫姥姥,為此他們的副主編和張英還專程來北京找我說這個事兒,我也始終沒有動筆。這些年本子上胡寫亂劃了很多字,但很少寫姥姥—近鄉情怯?不知道。這是我最愛的人,是我最了解的人,也是離我最近的人,可是落在紙上卻常常模糊不清,好像我就是她,她就是我。
隨著姥姥的遠去,我充盈的淚水逐漸往心裏流淌的時候,想念灌滿了我的靈魂,我開始尋找姥姥。家裏每壹個角落、每壹樣東西都是我們和姥姥壹同擁有的,現在這個人不在了,我找不到了。
可是冥冥之中,姥姥又無處不在。
我知道,我是壹直不敢找!我知道,還用找嗎?姥姥壹直都在我心裏,在我的靈魂裏。不用想念,姥姥沒死,走了的只是那個軀體。
我開始和姥姥說話了。
兒子說:“媽媽,這幾天妳老說山東話。”
“是嗎?”
我知道,不是我在說,是姥姥在說。
第3節:天黑了(1)
天黑了
姥姥說:“天黑了,誰能拉著太陽不讓它下山?妳就得躺下。孩子,不怕,多黑的天到頭了也得亮。”
姥姥走的那年春節我還跟她說:“挺住啊老太太,使使勁,怎麽著咱們也得混個百歲老人。”
姥姥說:“有些事能使使勁,有些事啊就使不上勁了,天黑了,誰也擋不住嘍!”
“姥姥,妳怕死嗎?”
“是個人就沒有不怕死的。”
“那妳這壹輩子說了多少回‘死了算了’?好像妳不怕死,早就活夠本兒了。”
“孩子妳記住,人說話,壹半兒是用嘴說,壹半兒是用心說。用嘴說的話妳倒著聽就行了,用心說的話才是真的。”
“哈哈,老太太,那妳這壹輩子說了半輩子假話呀?”
“也不能這麽說。妳想啊,說話是不是給別人聽的?哪有自己對自己說的?給別人聽的話就得先替別人想,人家願不願意聽,聽了難不難受、高不高興。這壹來二去,妳的話就變了壹半兒了。妳看見人家臉上有個黑點,妳不用直說。人家自己的臉,不比妳更清楚嗎?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妳要真想說,妳就先說自己臉上也有個黑點,人家聽了心裏就好受些了。”
哦,凡事要替別人想。
“姥姥,妳走了以後我想妳怎麽辦?每年清明還得給妳上墳吧?”
“不用,活著那些人就夠妳忙乎的了,人死了啥都沒有了,別弄這些個沒有用的擺設了,那都是弄給別人看的。我認識妳這個人快五十年了,我最知道妳了,不用上墳。”
第4節:天黑了(2)
姥姥走後我真的沒敢去看她。
越不敢去心裏越惦記。
去年夏天,兒子去姥姥家的水門口村過暑假,我派他代我去看看老奶奶。兒子回來說,老奶奶就躺在村口河邊壹個小山包的壹堆土裏。土堆前有塊石頭,上面寫著姥爺和姥姥的名字:倪潤太、劉鴻卿,土堆上面有些綠草,別的啥都沒有了。兒子用手比劃著土堆的大小,看著他那副天真的樣兒,我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怎麽也擋不住。很久沒有這樣哭了,心疼姥姥如今的日子,孤單、清冷。
我也最知道姥姥了,她本質上是壹個熱愛生活的人,壹副柔弱的肩膀,壹雙三寸的小腳,熱熱鬧鬧忙忙乎乎地拉扯了壹大群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走的時候是四世同堂。
這是姥姥想要的日子嗎?是,其實也不是。
“姥姥,如果還有來世,妳還會生那麽多孩子嗎?”
姥姥反問我:“妳說呢?”
我不希望姥姥再那麽辛苦了,“不生了”。
我也不生。如果還是做主持人、做演員這個工作,我就不要孩子也不要家。我盼著現場直播之前,先在壹個安靜的屬於自己的花園房子裏睡上壹大覺,起來洗個澡、喝壹杯咖啡,再清清爽爽地去化妝,精精神神地去演播廳,無牽無掛。晚上回來,舒舒服服地泡上壹個玫瑰浴,點壹支香煙,喝壹杯紅酒,翻壹本閑書。哪像現在呀,給全家蒸上包子,熬上稀飯,抹把臉就提溜著裙子去直播了。不管多晚回家,壹大家子人還等著妳,溫暖是溫暖了,可累人、累心啊!我都佩服自己,那些年是怎麽混下來的?
“人哪,就是穿著棉襖盼著裙子,穿著裙子又想著棉襖。要不是這些人在家等著妳,妳在電視上興許就不會說人話了。”
明白姥姥的意思了吧?這是對我主持風格的高度評價:說人話。
“那妳的意思,來世妳還會選擇當壹個這麽多孩子的母親,當壹個這麽多孫子、外甥(山東等地稱外孫、外孫女為外甥)的奶奶、姥姥?”
“妳和我不壹樣,妳生下來是為老(好)些人活著的,有桿大秤稱著妳,俺這路人都是小秤盤裏的人,少壹個多倆的都壹樣。”
第5節:天黑了(3)
姥姥始終沒給個具體答案。她不能想象沒有家人、沒有孩子,她這壹生怎麽個過法,但是姥姥覺得我是可以壹個人成為壹個家的那種人,我是有社會使命的那個人。哈,真會戴高帽子,誰給我的使命?
“姥姥,有多少家人、有多少孩子,最後走時還不是孤身壹人?誰能攜家帶口地走啊?”
姥姥笑了:“分批分個兒地走啊,就像分批分個兒地來壹樣,早早晚晚地又走到壹塊兒了。”
是安慰還是信念?姥姥始終相信下輩子我們還是壹家人。這是她對家的無限眷戀和對生命延續的闡釋。
人為什麽終究是會死去的呢?
知道姥姥走了的那天我在東北拍戲。晚上六點剛過,哈爾濱已經天黑了,小姨發來壹條短信:“六點十分,姥姥平靜地走了。”看了短信,我竟然很平靜,無數次地想過姥姥的走,天最終是要黑的。我壹滴眼淚也沒掉,只是不停地在紙上寫著“劉鴻卿”三個字,姥姥的名字。
壹個不認字的老太太還有個挺有學問的名兒!她的父親是個識文斷字的人。只因為姥姥生為女性,否則她壹定是個“念大本書、寫大本字的讀書人”。這是姥姥對文化人的評述,也是她常指給我們晚輩兒的光明之道。
天黑了,姥姥走了,窗外冒青煙的雪無聲地陪著我。屋裏漆黑壹片,我慶幸這樣的時刻身邊沒別人,這是我最向往的時刻,我的心是自由的。我把寫滿姥姥名字的紙貼在結了冰又有哈氣的雙層玻璃窗上,“劉鴻卿”三個字化開了,模糊了,看不清了,升騰了……
看著小姨的短信,心裏想的卻是半個月前和姥姥在威海見的最後壹面。我這位認識了快五十年的最親的人、最愛的人、最可信賴的老朋友壹句話也沒和我說,我甚至覺得她都不知道我在她身邊。我們就這樣永久地分開了,從此天上人間。
其實,姥姥病危的通知已經發了三次了,我心裏早有準備,這個早恨不能童年就有。
太愛壹個人、太依賴壹個人,就壹定最怕這個人離妳而去。小時候惹大禍了,姥姥最重的壹句話就是:“小外甥啊,妳得氣死我呀!”多大的錯我壹下子就能改了。
第6節:天黑了(4)
“沒有了姥姥我怎麽辦?”
“有妳媽呀!”
那時我覺得姥姥就是媽,媽就是姥姥。
我經常問:“為什麽不是先有姥姥後有媽呀?”
姥姥也不避諱生孩子、結婚這類小孩子不能聽的“秘密”,所以三歲多的我就敢在眾人飯桌上大聲地說:“我知道我姥姥和姥爺睡了覺,嘀裏嘟嚕地生了我媽、我大舅、我大姨……我媽我爸又嘀裏嘟嚕地生了我和我哥,我又嘀裏嘟嚕地生了我的孩子……”
眾人大笑。我媽嫌姥姥太慣我,教育方法太農民,姥姥卻歡喜:“壹堆孩子都這麽拉扯大的,同樣的飯,同樣的話,萍兒這孩子就是塊有數的海綿,該吸收的壹點也拉不下。”
偶爾發個燒,即使燒得很高,姥姥也從不帶我去醫院。她像揉面壹樣把我放在炕上,渾身上下從頭到腳揉上壹遍,揉過的我就像被水洗過壹樣,高燒立刻就退了。再看看姥姥,出的汗比我還多。享受著姥姥的敲打,體味著姥姥的汗水,高燒壹次,長大壹次。那時我盼著姥姥也高燒,我也想用汗水洗壹遍衣服,可姥姥從來不病。
長大了才知道,姥姥的病是到九十九要死了才叫病啊!壹生都不給別人添麻煩的人病了也不是病啊,想想這些我的心生疼,連生病都不舍得,鐵打的姥姥啊!
五十年了,活在我面前的姥姥從來都是壹副硬硬朗朗的模樣,連體重壹生也只在上下兩斤浮動。健健康康的姥姥,血流充盈的姥姥,怎麽會停止呼吸呢?我不敢面對將要死去的姥姥,不敢看只剩下最後壹口氣的姥姥是什麽樣子。
我預感,如果再不敢去恐怕就沒有機會了。
那天我沒跟任何人打招呼,早起七點的飛機就去了威海。出了煙臺機場,我打了壹輛出租車,三百二十塊錢把我送到了威海最好的醫院。
五十年了,這是我和姥姥第壹次在醫院見面。無論是她,無論是我,我們都是多麽健康、多麽堅強啊。兩個壹輩子都怕麻煩別人的女人大病沒得過,小病沒看過,挺挺、咬咬牙就過去了,這最後壹面竟然是在醫院裏。
高級的病床上躺著插滿了各種管子的姥姥,壹輩子愛美、愛幹凈、愛臉面的姥姥赤身裸體地被醫生護士翻動著。
第7節:天黑了(5)
我跟著姥姥五十年,沒給她洗過壹次澡,沒給她剪過壹次趾甲。太好強的姥姥,九十七歲還堅持自己洗澡。浴室的門壹定要關上,家裏人只能從門縫裏 “照料”著她,“攙扶”著她。
壹個壹輩子怕麻煩別人的人在最後的日子裏盡情地麻煩著別人,三個姨壹個舅媽日夜在病房裏守護著姥姥。到了醫院,看見姥姥的第壹眼我就知道,無論誰在,無論用什麽最現代的醫療手段,姥姥的魂兒已經走了,眼前發生的壹切都和她無關了。
天黑了。
醫生商量要不要上呼吸機,感冒引起的肺部積水致使呼吸困難。
我問上了呼吸機還能活多久,醫生很坦率地說:“不好說,畢竟這麽大歲數了,身體各個器官都衰竭了。”
“不上了吧。”
切開喉管就得壹直張著嘴,用儀器和生命對抗,直到拼完最後壹點力氣。姥姥還有力氣嗎?救姥姥還是安撫我們這些她的親人?我瞬間就把自己放在了姥姥的秤上。
五十年了,我和姥姥無數次地說起過死,挺不住了就倒下吧。
姥姥,妳不是說過嗎?“天黑了,誰能拉著太陽不讓它下山?妳就得躺下。孩子,不怕,多黑的天到頭了也得亮。”
姥姥的天啥時候亮?這壹次會永遠地黑下去嗎?
那天從進病房壹直到離開,八個小時,我壹分鐘也沒坐下,就那麽壹直站著。是想替姥姥挺著,還是怕自己的心靈倒下?姨們無數次地搬凳子喊“坐下”,我的眼睛始終沒離開姥姥,我盼著她睜開眼睛:“孩子,姥姥死不了。”
姥姥,妳不是說過嗎?“盼著盼著就有望了,盼望嘛。”
我帶著盼望離開了病房,電梯門壹關我竟失聲痛哭,我心裏絕望了。姥姥,盼望被絕望壓倒了。
八個小時後我又花了三百多塊錢回到了煙臺機場,當天飛回劇組。第二天拍戲,導演從監視器裏看了畫面,建議我休息壹天,紅腫的眼睛裏沒有了魂兒。
魂兒丟了。
怪不怪,從病房到機場,壹路大雨。從小到大,無數次走過這條路,如今竟看不清這條路是去哪兒。和姥姥見的最後壹面像是壹場夢。
第8節:天黑了(6)
其實五年前姥姥就病危過壹次。
粉白色的棉絨壽衣她自己早就備好了,幾次囑咐我們拿出來放在床頭上。
“哪天睡著了不再醒了就趕緊給我穿上,省得硬了穿不上。”
我笑她好像死過壹樣,“妳怎麽知道是硬的”?
“俺媽就是坐著坐著睡過去的,等中午叫她吃飯時,啊,人都硬了,最後連件衣服都套不上。”
姥姥後悔了壹輩子,老母親臨走穿的那件粉白的衣服就定格成了女人最漂亮的壽衣。
要走了的姥姥不吃不喝,我日夜焦慮。什麽辦法都用了,姥姥依然是半碗湯端上去,湯半碗端下來。
姥姥說:“這幾天天天夢見妳小舅(小舅四十多年前因公犧牲),妳小舅拖我走啊。”
姥姥這句話啟發了我,“姥姥,我認識東北的壹個神人,這個大姐前些年出了壹次車禍,起死回生後成了壹個無所不能的神醫。我打電話問問她妳還能活多久”。
姥姥幾天不睜的眼睛突然睜開了,嘴上卻說:“哪有神哪,神就是人,人就是神。”
我相信姥姥這回死不了,頭腦還這麽清醒。於是我趕緊當著姥姥的面兒,給這位“神人”撥通了電話。
“神人”是我表妹,就在隔壁屋等我的“長途”。
“什麽?妳說得準嗎?五年?還能活五年?算今年嗎?屬狗子的。早上還是晚上生的,妳問她自己吧。”我把電話遞給了姥姥。
“神人”在電話裏問了姥姥的出生時辰和方位。
姥姥的耳朵有些聾,根本聽不出是變了音兒的孫女扮演的神人——哈,演出成功。
放下電話,姥姥說了句:“熬碗小米兒喝吧。”
……
五年過去了,這壹回我知道,熬壹鍋小米兒也救不了姥姥了,神人是她自己。
她不堅持了,誰也扶不住。
可是姥姥多麽想活呀,姥姥多麽熱愛她曾經的窮日子和如今的富日子啊。姥姥總誇今天的好生活:“這樣的日子活著還有個夠啊?”
壹生不愛財、不貪心的姥姥只貪命。命也慷慨地回報了她,九十九啊。
人都有下輩子嗎?
姥姥的天快亮吧!
第9節:我不敢為她送行(1)
我不敢為她送行
姥姥說:“有了人便有了壹切……多貴的東西都趕不上人貴。”
哥哥又來電話了:“妹妹,姥姥明天就火化了,妳要不要來看最後壹眼……來不來……來嗎……我們等不等妳……說話呀!”
我其實是說話了,哥哥沒聽見。是啊,不出聲兒的話,誰能聽見?哥哥掛了電話,他知道我哭了。因為是第三個電話了,第三次不出聲的哭。
嗓子被熱淚堵著,腦子被姥姥攪成了壹團。想去又不敢去,不去又知道這真是最後的壹眼,是真正意義上與姥姥見的最後的壹面。
“看壹眼”,天哪!這是人間最看不得的壹眼了。
理智與情感到了這個節骨眼兒上妳才知道它們是粘在壹起的,根本掰不開。行為到了“生離死別”這個壹生只能用壹次的四個字上,可思維是不聽腦子指揮的。
“看壹眼”,看什麽?看著姥姥被大火燒了?
姥姥壹輩子最怕火了。白皙的皮膚,瘦小的身軀,只有九十斤的姥姥,壹堆兒女,十間大房子,這壹輩子不壹直在燃燒自己嗎?姥姥是從裏往外燒,慢火熬著自己,暖著別人,連她自己可能都不知道,這個小腳老太太壹直把自己燒得周身通透,連骨頭都要焦了才無奈地躺下,這壹躺就要被“規定動作”徹底燃燒了……燃燒了還被戴上美麗的花環叫“生生不息”,我怎麽不信啊?怎麽這麽不情願啊!
我問姥姥:妳能承受嗎?
我問自己:我能面對嗎?
年輕的姥姥曾不怕火,竈膛裏的火不旺了,姥姥敢把頭伸進去用嘴吹火,壹口氣進去,壹團火苗又把姥姥送出來。鍋裏頓時就冒熱氣了,姥姥的眉毛被燎去了壹半兒,只為省根火柴。少了半個眉毛的姥姥好看又好笑。姥姥的辦法是大師級的,小手指頭蘸著竈膛上的煙灰往眉上壹抹,都不用照鏡子,壹對兒彎眉又回到姥姥的臉上。
姥姥家裏也曾遭遇過火災,那是姥爺親手點燃的大火。失去兒子的姥爺神情有些恍惚,他總覺得小舅沒死,在蚊帳裏睡覺,他把家裏所有的蚊帳都拿出來燒了。舅舅們要去撲火,姥姥不讓:“燒吧,燒了他心就熨帖了(舒服了)。蚊子咬幾口死不了人,兒子咬爹,那個疼是誰也替不了的。”“有了人便有了壹切”,毛主席的許多指示在姥姥的生活中都是座右銘,“多貴的東西都趕不上人貴”。蚊帳在那個年代是家裏的大件呀,被燒的七頂蚊帳都是媽媽從青島買來的化纖尼龍有頂有邊的好蚊帳,姥姥說她連眼皮兒也不擡地讓姥爺燒。
第10節:我不敢為她送行(2)
蚊帳被燒成了壹堆兒壹堆兒的灰,姥姥壹堆兒壹堆兒地打掃著。姥爺的神情壹天天壞起來,姥姥壹天天地害怕火了。火柴壹盒壹盒地被姥姥揣起來,出遠門兒的時候姥姥都裝在口袋裏,再後來姥姥睡覺都把火柴揣在身上,因為姥姥知道,失去兒子的父親心痛的火種隨時都會被點燃,更何況那些年姥爺基本上是用酒精支撐著生命,無情的大火隨時都會吞噬這位可憐的烈士之父。
火化,多麽文明的舉動。
燒了,多麽可怕的行為。
這回燒的既不是眉毛也不是蚊帳,是整個的姥姥。
大火要燒著妳了!姥姥妳受得了嗎?會疼的!
我原以為痛苦提前說出來,有準備了,苦就變淡了;我原以為聰明的姥姥提前明白了關於人生的死,輪到自己死就不必害怕也無需擔當了。錯了,壹點用也沒有!這也許就是生命的魅力,不管妳是誰,將要結束生命時都會害怕,都會眷戀生命,眷戀妳曾無數次地抱怨過的這個社會、這個家、這裏的人、這裏的壹切。人世間的許多“真理”,不經過實踐的檢驗,妳永遠不要說這是真理。只有死過的人才有權利說死到底是解脫還是捆綁,可是哪個死人回來說過?都是活著的人在煞有介事地說。多麽沒有道理啊!多麽讓人信不起啊!
拿起電話,撥著哥哥的號碼卻不敢按下“OK”鍵。
開始收拾箱子了,訂機票了。
去跟導演請假,又是說了半天壹個字沒說出來。
我像孤兒壹樣,無助地站在導演面前,好像這個世界上我不再有親人了。不至於吧?都快五十歲的人了,應該清醒地知道,死去的人是不知道疼的,可我是活人啊,我知道疼啊!
我過不去這個坎兒,為什麽養育了我們壹輩子的姥姥要被我們燒了呢?我無知,但誰知道呢?
我終於是沒去。
哥哥說,擡著姥姥的遺體從六層下樓梯去火葬場的時候,擔心殯床太長在樓梯拐彎處不好拐。結果他看見拐彎的時候姥姥把腿蜷起來了,很自然地拐過去了。真神了!哥哥還說,那天的姥姥特別漂亮,滿臉的笑容。
哥哥是個最實在的國家幹部,說話最誠實,怎麽會迷信呢?他是真的看見了,我也真的相信了。姥姥死了都怕麻煩別人。
姥姥說:“麻煩別人自己心裏是苦的,幫著別人自己心裏是甜的。給人壹座金山是幫,給人壹碗水喝也是幫。妳幫了別人,早晚人家也會幫妳,不信妳試試?這壹輩子妳試不出來, 下壹輩子妳孩子也能試出來。”
哥哥說去的人很多,和姥姥有關的人都去了。
只有我,被姥姥稱為認識了五十年的老朋友沒有去為她送行。我不能原諒自己不去和姥姥見最後壹面。逃避苦難、災難、困難的人都是自私的人,我和姥姥都不喜歡這種人。可誰願意面對黑暗?誰天生就能承受?我做了壹次姥姥不喜歡的人。可是姥姥分明在送行的人群中看見我了。姥姥依然笑著,死了的姥姥依然寬容著我,這就是姥姥。
第11節:姥姥掙錢了(1)
姥姥掙錢了
姥姥說:“有好事想著別人,別人就老想著妳。妳有了好事不想著別人,只顧著自己,最後妳就剩壹個人了,壹個人就沒有來往了。壹個人壹輩子的好事是有限的,使完就完了,人多好事就多。”
眼看著姥姥老了。
我從來沒想過姥姥也會有老的那壹天。從我記事起姥姥就是個梳著小纂兒的老太太,幾十年了不曾年輕也不曾衰老,直到有壹天哥哥從泰山給姥姥買回來壹根寫滿壽字的拐杖,姥姥如獲至寶,我這才意識到—姥姥老了。
老了的姥姥盤腿兒坐在床上說著說著話就睡著了。寬大的落地窗下,太陽壹照就是壹整天。下班回來,我經常逗姥姥:“又摟著太陽睡了壹天吧?”姥姥的腦子沒老:“是它摟著我睡了壹天,不是我摟著它。”
“人家太陽那麽大的官兒會主動摟著妳這麽個普通百姓?”
“這就是太陽的好哇,管誰都趕不上它公平,不偏不向,不歪不斜,對誰都壹樣,給妳多少就給他多少。”
擔心月亮出來姥姥不困了,結果姥姥又陪月亮結結實實睡了壹晚上。
這麽連軸地睡,還不很快就睡過去呀?我害怕了。我試過,壹上午陪著她又說又笑她會壹直不睡。於是我給她分配了工作。
我家定了三份報紙,壹份《新京報》,壹份《北京青年報》,每周還有壹份《南方周末》。我跟姥姥說這三家報社回收舊報,凡是看過的,妳按大、小張和有圖片、沒圖片的分類疊整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