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常聽人言,這世上有狐貍精,有貓妖。凡是動物,集靈氣,或化妖;得道法,或成仙,無所不奇。
不曾想,為人熟見卻又常被人們無視的植物,竟也可壹窺這修行之道。
明眸微張,引入眼簾的,又是那熟悉的池塘,和周圍叢生的蘆葦。清風伏於其上,壓彎了莖蔓,而後,又將其挺直,散播芬芳。
三百年前,我偶得仙人之法,得以集聚天地靈氣,於蘆葦叢中脫穎而出,以靈慧之身,踏入修行的殊途。仙人道我,我必親歷幾劫,方可得道,而後脫去凡塵,得以成仙。
我問他需歷幾劫,他低眉淺笑,緩緩而言:“悟,亦是修行之源,不可言說。汝若有緣,獨具仙根,自然可知劫之所在。”語罷,他化作壹縷青煙,隨風而散。
此後,我便日夜冥想,吸取靈氣,逐漸修得人形。然至此時,便遇到劫難瓶頸,我自問道法皆怡,可終參不透究竟差了哪壹劫,使我無法得道成仙。
我於蘆葦從中緩緩而起,伸展了壹下身軀,落瀑般的白發隨之而晃動。我的本體原是蒹葭,發眉如雪,夾在蘆葦中間,幾不可見。外人路過,恐也不知蘆葦叢中有壹女子,正踏著漣漪沐浴。
洗漱後,我無心再閉目而眠,便在這池塘邊晃蕩,迎著岸邊的徐風,走上附近的高坡,壹覽我這蟄伏三百余年的修行之地。
池塘兩岸,鋪滿了蘆葦。兩岸延伸蜿蜒而去,怪石嶙峋,可見壹條河穿梭而過,給這片池塘傾註生氣。沙洲上,棲息著幾只水鳥,正撲騰著翅膀飲水潤喉。
我正看得迷醉,耳邊卻忽然傳來裊裊歌聲,我豎耳細聽,似是從彼岸傳來。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壹方……”那聲音乘著微風,拂過我的耳畔。我分明地辯別到,裏面有著些許悲戚。
“好詩!”我心中不由贊嘆。傾目而視,壹個面容純凈的書生,撫著紙扇,踏著岸邊的水草,正緩緩朝著我這邊走來。
按理說,這等偏僻之地,應是農戶常至之所,然而在這裏看見書生,實屬罕見。我尚未成仙,還屬妖身,知道人與妖不宜接觸的道法。然而我終是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又礙於這異於常人的外表,便化了個名族小姐的模樣,朝著那個書生迎了上去。
書生見我,附身長作壹揖,雖面帶微笑,卻遮掩不住眼底的驚奇:“小生見過姑娘,此乃偏僻之地,姑娘何故只身在此?”
我亦笑著回禮,卻不答反問:“即知此乃偏遠之地,公子又何故只身來此呢?”
“說來慚愧,我前來,只不過是心中有所思而不得釋懷。”那書生甩開紙扇,說著掩住了自己的半張臉。
“哦?”他這話反倒讓我吃驚起來。這方寸之地不過遍地蘆葦,有什麽可讓他難解煩亂自縛其心的。
“公子若不介意,小女子願聞其詳。雖未必能解公子煩擾,但尚可稍減公子苦悶。”我再行壹禮向他示意。
“如此,還望姑娘指教。”他亦附身作揖,收起紙扇,徘徊兩步,開始娓娓道來。
“不久前,我曾乘舟遊歷此地,沿著河畔徐徐而上。開始時,河水尚緩,我亦樂在其中,品著茗茶,悠然自得。怎料稍不註意,船竟隨著水流漸漸駛入淺岸怪灘,磕碰不斷。
“我本以為船只就要遇險擱淺,卻看見另壹條河道兩岸蘆葦連綿不絕,駐於兩旁,宛如堤岸般隔開了岸邊的亂石。我於是劃槳進入其中,溯流而上,不知不覺中便駛入了這片池塘。
“我觀此地蘆葦如此繁茂,便想這絕非平凡之地,應是天地靈氣之穴。既懷著感恩之情,又懷著探尋之意,便在池塘岸邊停下船,想要壹探究竟。
“我沿著岸邊慢行,朝著池塘的內面而去。越往內行,越覺渾身輕盈,靈臺明凈,如同被清水由內而外洗滌壹般。
我註意到蘆葦叢中似乎有什麽東西,往裏望去,看見壹個披散著白發的女子,正緩緩地漂浮在蘆葦織成的蘆墊之上。她雖眉發斑白,然渾身散發著靈氣,絲毫沒有衰老之跡,我便想,這姑娘絕非常人。興許是哪位仙人下凡修行。
“若是如此,我豈敢以凡身去煩擾仙顏呢,只能躲藏在蘆葦叢後,瞻仰這壹世難見的景象。也幸而壹睹仙人的芳容。”
說到這,我留意到他的臉頰有些微紅。
“興許是受靈氣浸潤,那姑娘眉目澄澈,鬈發如雲,擡手揮足間靈氣躍躍,淺笑嫣然中,姣好之態不言而現。在此言說,不怕觸怒仙顏,我心中躁動難安,動了難以饒恕的情思。
“此後,我茶飯不思,無論張合,心中總是浮現起那姑娘的眉目,讓我輾轉難眠。於是我便悄悄來此,希望能再壹睹芳顏,不枉此生。”
“然今日,我似乎錯過了。”他目帶黯然地看了眼蘆葦叢,我隨著目光而去,那正是我的修行之所。
人與妖素來不可有交集,這是欲成仙之靈物都知曉的道理,若是破戒,輕則無法成仙,重則因犯塵網而灰飛煙滅。這書生此刻竟是為我而來,我壹時竟不知如何是好。
“公子既如此,何不隔天再尋,今日天色已晚,宜早歸家去。”我想不出應對之策,只能找個借口讓他盡快離開。
“也只好如此,姑娘家住何處,我願相送,以報傾聽之情。”他看了眼我身後早已昏暗的小路,不無擔憂。
“無妨,我早已習慣只身獨行,如今多壹人,恐不適應。”
“既如此,恕小生不能相送,還望姑娘當心。”他又朝我作了壹揖,便轉身朝著岸邊的小船而去。我目送他離開,直到不能相望而見,才回到自己的修煉之所。
如今,我終是知道自己為何遲遲不能化仙,皆因這情劫未曾跨越。
二
既然人與妖不能相戀,我只需避開這情網便是。
我換了個地方修行,但靈氣充盈的地方畢竟不多,所以我新的修行之所,離原來的地方並不遠。
但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有壹次,在我修行結束時,我剛睜開雙眸,收氣入腹,便看見那書生朝著我飛奔而來。
原來他早已看見我打坐入定,然我沈醉於修行,竟渾然不知!
我片刻不敢停留,站起來,便往別處而逃。
“姑娘,請留步,可否稍談片刻!”書生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我並非因心生惡念而疏離他,然終是因為那不可打破的律法。
成妖的我,體力並非凡人可比,不壹會兒,便把他甩掉。我藏身於蘆葦叢中,看見他壹會踏水至沙洲,壹會兒涉足於彼岸,直至日落,方肯離去。
壹連數日,他都在這蘆葦塘裏尋我的身影。每日尋到精疲力竭,氣喘而去,我不禁心生惻隱。我雖為妖,然修得人形,亦得了人之情性。
我欲見他壹面,解他思念之苦。然那人與妖不能相交的律法,壹直縈繞在心中,讓我不敢逾越,無計可施。
往後壹連數日,那書生不再出現,讓我心生疑惑。莫非他知難而退,早已放棄了?
想到此,我心中竟有壹些惆悵與失落。
我曾嘲笑某些世人苦情之所困,不能看破紅塵,釋放自己。
但這些事落到我身上時,我發現自己也沒有信心做到壹笑置之。
又過了些日子,我獨自踱步於池塘邊時,壹個老農出現在我的視野裏,他壹眼便看見了我,朝我迎了過來。
我來不及變換相貌,而那老農見了我,竟也沒表現出詫異之色。
“想必您就是蒹葭姑娘了。”那老農看上去並未習過什麽禮節,作揖時有些生硬。
“老先生不必客氣,不知所來何事?”我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成了“蒹葭姑娘”,但細細想來,我本為蘆葦,似乎也沒有說錯。
“姑娘日前,想必在此地遇見壹個公子,他托我,將此信交於您。”
我接過書信,揚開白絹,清秀的字跡映入眼簾。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壹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謹以此詩,獻於姑娘,有幸相見,不憾此生。即為過客,欣然足矣。”
我心房壹顫,頓覺字裏行間有些許不祥。
“敢問那位公子何在?”我聲音有些顫抖地問。
“那位公子,將書信囑托於我後,自沈於河中而亡了。”老農別過頭去,臉上寫滿遺憾。
我回到蘆葦叢中,將那白絹看了壹遍又壹遍,後知後覺,才發現眼角有些許濕潤。
我何德何能,讓人如此掛念,甚至為之而死。最讓我難以釋懷的,是我的無法為和不作為。
這壹世,我沒能成仙,興許是因為這劫,我未得仙意。
三
於是在那公子的下壹世,他又壹次遊歷到我修行之地的附近時,我便早早地化成壹個農家女,在那怪石嶙峋的河岸邊等侯他。
“公子,切不可往內再行,內河河岸復雜,貿然深入,恐要擱淺於此。”我假裝路過,指著通往我修行之地的河道如是說。
“多謝姑娘提醒,否則小生就要遇險了,改日必定答謝。”公子朝我行禮,便執槳而歸。
“公子言重了,請務必小心。”
我原以為,這樣便可萬無壹失。但不曾料想,翌日,那公子在當地農夫的指引下,竟沿著通向我修行之所的偏僻小路而來,又壹次撞見了正在修行的我。
想必是為了昨日所說的答謝而來,然而我毫無待客的“準備”。
他壹見我便墜入情網,癡情未改壹如上世。尋我不得,便又留下白絹,自縊於家中橫梁。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坻。”
天下女子如此之多,我不明白他為何偏偏只遇上我。若是為了我的情劫,於他來說未免太過殘忍。人之壹世於我而言不過轉瞬之事,而他壹世,要經歷多少苦痛,方能輪回。
這第二世,我因情劫失敗,依舊不得成仙。
四
在那個公子第三世時,我施法促成蒹葭生長,將池塘填滿,以免他再遇見我。
我以為,只要不再遇到他,他便不會因求我不得而死,如此壹來,我便可得道成仙。
這雙全之法,讓我心中暗喜。
那天,我修行的瓶頸已至,又因為致密的蘆葦悶得喘不過氣來,便撥開葦桿,出來透氣。
不知道是孽緣,還是命運,我又壹次看見他,乘著小舟,溯流而上,行至我這蘆葦塘前。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遊從之,宛在水中沚。”他口中所念之詞,似乎與前兩世的剛好拼湊對應。
他還是那麽富有文采。
我不願他再因被我的情思所縛而死,便沒入蒹葭叢中,隱去氣息,靜靜地待他離去。
我方在蘆葦叢中盤膝坐下,便聽見外面水聲翻湧,似有人落於水中。
我猛然站起身來,便看見書生在激流中掙紮,船已被甩至壹旁,他現在只能聽任上天所安排給他的命運。
呼叫聲縈繞在我耳畔,救?還是不救?若救,他日後會像前兩世壹樣,被情思束縛而死,我亦犯了情劫,不能成仙。不救,我卻要眼睜睜看著他淹死。
情感終究吞沒了理智。
他前兩世甘願為我而死,無怨無悔,我如今棄這壹世修行換他壹命,又有何妨?
萬物有靈,若仙人就該絕情絕義,我又何故成仙呢?
我本為蘆葦,踏水而行,如若兒戲。不壹會便救他於激浪中,將他置於岸上。
半晌,見他無大礙,我轉身就要走。卻被他從後面拉住了手,我本想掙脫,然那書生看上去文弱,力氣卻大得驚人。
“公子可聞男女授受不親?今如此,可讓小女子窘迫。”第壹次與人接觸,還是異性,我勉強地按捺住心中的躁動,局促不安起來。
“姑娘相貌,與我夢中所見之女子壹模壹樣,今道而來,本是依著夢境而尋,不曾想,果真尋得。”
“妳可知我是何人?”我正色而視他,不曾想他亦正色而視我,反倒讓我有些不知所措。
“姑娘是我三世所尋之人,我怎能不曉。時光荏苒,然姑娘風韻依舊,若非仙人,則是妖物。”
“妳知道?”轉世本應將前世的記憶消除,這書生卻顯然擁有過往的回憶。
“第壹世,我不得姑娘,日夜煎熬,茶飯不能進,故以死以求解脫。奈何,姑娘的身影,就算是孟婆的藥湯,也不能消除。
“二世而尋,姑娘依舊如故,我知道拖下去結果也是壹樣,便早早自縊而亡。
“這壹世,我仍然沒法忘記姑娘。尋道而來,蒹葭密布,以為姑娘早已成仙,便欲投水而亡。怎料想,姑娘竟願意出手相救。如今我既有幸尋得姑娘,便不再放手了。
“如若姑娘要奪我的性命,我也無怨無悔,心甘情願。”
這突如其來的懷衷,亂了我的章法。
這三世,他壹次又壹次地前來,只為尋我。我何曾不動心過?
然而每每想起日後他的死,我的情劫,我便又猶豫起來。蘆葦雖然堅韌,可心卻是空的,經不起摧折。
見我沒有回應,他嘆了口氣,松開了我的手:“既如此,只怨我與姑娘無緣,今日得與姑娘壹見,我已知足。我自將投水,成全姑娘仙道,姑娘不必擔憂仙道不成。”
背後傳來鞋底摩擦巖石的聲音,余光壹瞥,那書生已作好架勢,擡腳就要往水投去。
“妳幹什麽?!”我壹把拉住他,把他扯了回來。他竟然還想著以死來解決這場因緣,想要把我置於絕情的位置。
“妳三世尋我,何謂無緣?妖尚且有靈,未可絕情,然仙人可為乎?妳可知道,我若從妳,亦只能陪妳壹世。妳棄世後,我將若何?”
語罷,我才發現,自己擔心的已不是道行,而是訣別的情思了。
“如此,我將世世尋妳,姑娘可願意?”
這壹句話如壹陣激烈的指法,徹底地把我的心弦彈斷了。
我看著他,心中燃起翻騰的焱火,似乎要把我這株水草吞噬殆盡。
妖本應無念無求,可面對這三世尋我的人,我卻已無法控制內心的渴望。
蒹葭思緒無限,恍惚飄搖,而牽掛於根。根者,情也。
我想我已經找到了自己的根。
“妳……此話當真?”我盯著他,內心告訴我,我在盼望著些什麽。
他的雙手握著我的,認真地點了點頭。
“我還沒有名字。”妖若與人訂立契約,得要先由人起個名。這個儀式,宛如定情信物般重要。
我盡量控制著自己頗為急促的呼吸。
“就叫蒹葭如何?”
蒹葭是蘆葦的美稱,也與我本體相符,我自然滿意。
“那妳呢?”
“我呀。”他背著手轉過身去,忽而想到什麽似的,又回過頭來,笑意盈盈:“蒹葭蒼蒼,白露為霜,那我就是白露。”
我不禁失笑,這顯然不是他真名,但觀他的神色,以後似乎真要用這名字了。
他微笑著朝我張開雙臂。
想要依靠的強烈感把我推入他懷裏,幾百年來的愧疚、孤獨、挫敗頓時煙消雲散。
“這世為妳,我甘為壹只野妖。”我撫著他的胸膛,勾起嘴角,合上了疲倦的雙眼。
我聽見他在我頭上輕笑幾聲,接下來的壹句話,出乎我的意料。
“不想成仙麽?”
我僵住半晌,而後瞪大了眼睛擡起頭來,他壹手摟著我的腰,壹手捧起我的臉龐,溫柔地吻在了我的額頭上。
五
原來,白露就是我幾百年前,賜予我仙法的仙人。
他這幾世,不過是下凡歷練,順便看看我有沒有煉成了害人的妖。
他固然很滿意我的表現,卻也不曾料想,自己最後竟然假戲真做,反被壹株水草俘獲了心。
那壹吻,既結束了他的歷練,也讓我渡了情劫,得道成了仙。
“當初妳若是早些接受我,我就不用死那麽多回了,水溺進鼻子,繩勒住脖子的感覺真的太難受了。”
我倆坐在壹只仙鶴上,白露的手臂從兩側環上我的腰,抓著禦鶴的仙繩,抱怨著歷練時的事。
“餵,我在那片熱得要命的蘆葦叢修煉了這麽久,就是為了完成妳我的劫,妳也得體諒下我吧?不是說好了人與妖不能有感情嘛,誰讓妳不按常理出牌?”我沒好氣地說。
“我好像沒說不行吧?是妳慣性思維了。”他笑著寵溺地拍了拍我的頭。
“妳!……”我回頭瞪了他壹眼。
“不過不拖這麽久,我不也就失去壹個美麗的妻子了?”他得意洋洋地笑著,臉上無不是沾沾自喜的神色。
我氣不過來,抓住他的手,笑罵:“妳是挺聰明的。”說著就猛地壹推,把他丟到雲海裏。
“但沒有想過妻子究竟有多烈。”我笑著看他在雲裏翻騰,狼狽的樣子甚是滑稽。
下壹秒,他踏雲飛將起來,借著沖勢把我摁在鶴背上,氣笑說:“誰更烈壹點還不知道吶!”
澄澈的月光揮灑而下,在雪白松軟的鶴背上,映出了兩個互相啃噬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