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夫人降落在北洲之上,極目遠眺啊使我惆悵。樹木輕搖啊秋風初涼,洞庭起波啊樹葉落降。踩著白薠啊縱目四望,與佳人相約啊在今天晚上。鳥兒為什麽聚集在水草之處?魚網為什麽掛結在樹梢之上?沅水芷草綠啊澧水蘭花香,思念湘夫人啊卻不敢明講。神思恍惚啊望著遠方,只見江水啊緩緩流淌。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白薠兮騁望,與佳期兮夕張。鳥萃兮蘋中,罾何為兮木上?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
麋鹿為什麽在庭院裏覓食?蛟龍為什麽在水邊遊蕩?清晨我打馬在江畔奔馳,傍晚我渡到江水西旁。我聽說湘夫人啊在召喚著我,我將駕車啊與她同往。我要把房屋啊建築在水中央,還要把荷葉啊蓋在屋頂上。蓀草裝點墻壁啊紫貝鋪砌庭壇。四壁撒滿香椒啊用來裝飾廳堂。桂木作棟梁啊木蘭為桁椽,辛夷裝門楣啊白芷飾臥房。編織薜荔啊做成帷幕,析開蕙草做的幔帳也已支張。用白玉啊做成鎮席,各處陳設石蘭啊壹片芳香。在荷屋上覆蓋芷草,用杜衡纏繞四方。匯集各種花草啊布滿庭院,建造芬芳馥郁的門廊。九嶷山的眾神都來歡迎湘夫人,他們簇簇擁擁的象雲壹樣。
麇何食兮庭中?蛟何為兮水裔?朝馳余馬兮江臯,夕濟兮西澨。聞佳人兮召予,將騰駕兮偕逝。築室兮水中,葺之兮荷蓋。蓀壁兮紫壇,*(原為:采+匚的反方向)芳椒兮成堂。桂棟兮蘭橑,辛夷楣兮藥房。罔薜荔兮為帷,擗蕙櫋兮既張。白玉兮為鎮,疏石蘭兮為芳。芷葺兮荷屋,繚之兮杜衡。合百草兮實庭,建芳馨兮廡門。九嶷繽兮並迎,靈之來兮如雲。
我把那衣袖拋到江中去,我把那單衣扔到澧水旁。我在小洲上啊采摘著杜若,將用來饋贈給遠方的姑娘。美好的時光啊不可多得,我姑且悠閑自得地徘徊遊逛。
捐余袂兮江中,遺余褋兮澧浦。搴汀洲兮杜若,以遺兮遠者。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遙兮容與。
評析:
作為《湘君》的姊妹篇,《湘夫人》由男神的扮演者演唱,表達了赴約的湘君來到約會地北渚,卻不見湘夫人的惆悵和迷惘。
如果把這兩首祭神曲聯系起來看,那麽這首《湘夫人》所寫的情事,正發生在湘夫人久等湘君不至而北出湘浦、轉道洞庭之時。因此當晚到的湘君抵達約會地北渚時,自然難以見到他的心上人了。作品即由此落筆,與《湘君》的情節緊密配合。
首句“帝子降兮北渚”較為費解。“帝子”歷來解作天帝之女,後又附會作堯之二女,但毫無疑問是指湘水女神。壹般都把這句說成是帝子已降臨北渚,即由《湘君》中的“夕弭節兮北渚”而來;但這樣便與整篇所寫湘君盼她前來而不見的內容扞格難合。於是有人把這句解釋成湘君的邀請語(見詹安泰《屈原》),這樣文意就比較順暢了。
歌辭的第壹段寫湘君帶著虔誠的期盼,久久徘徊在洞庭湖的山岸,渴望湘夫人的到來。這是壹個環境氣氛都十分耐人尋味的畫面:涼爽的秋風不斷吹來,洞庭湖中水波泛起,岸上樹葉飄落。望斷秋水、不見伊人的湘君搔首躕躇,壹會兒登臨送目,壹會兒張羅陳設,可是事與願違,直到黃昏時分仍不見湘夫人前來。這種情形經以“鳥何萃兮蘋中,罾何為兮木上”的反常現象作比興,就更突出了充溢於人物內心的失望和困惑,大有所求不得、徒勞無益的意味。而其中“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更是寫景的名句,對渲染氣氛和心境都極有效果,因而深得後代詩人的賞識。
第二段在此基礎上,進壹步深化湘君的渴望之情。以水邊澤畔的香草興起對伊人的默默思念,又以流水的緩緩而流暗示遠望中時光的流逝,是先秦詩歌典型的藝術手法,其好處在於人物相感、情景合壹,具有很強的感染力。以下麋食中庭和蛟滯水邊又是兩個反常現象,與前文對鳥和網的描寫同樣屬於帶有隱喻性的比興,再次強調愛而不見的事願相違。接著與湘夫人壹樣。他在久等不至的焦慮中,也從早到晚騎馬去尋找,其結果則與湘夫人稍有不同:他在急切的求覓中,忽然產生了聽到佳人召喚、並與她壹起乘車而去的幻覺。於是作品有了以下最富想像力和浪漫色彩的壹筆。
第三段純粹是湘君幻想中與湘夫人如願相會的情景。這是壹個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繚亂的神奇世界:建在水中央的庭堂都用奇花異草香木構築修飾。其色彩之繽紛、香味之濃烈,堪稱無與倫比。作品在這裏壹口氣羅列了荷、蓀、椒、桂、蘭、辛夷、藥、薜荔、蕙、石蘭、芷、杜衡等十多種植物,來極力表現相會處的華美艷麗。其目的,則全在於以流光溢彩的外部環境來烘托和反映充溢於人物內心的歡樂和幸福。因此當九嶷山的眾神來把湘君的戀人接走時,他才恍然大悟,從這如夢幻般的美境中驚醒,重新陷入相思的痛苦之中。
最後壹段與《湘君》結尾不僅句數相同,而且句式也完全壹樣。湘君在絕望之余,也像湘夫人那樣情緒激動,向江中和岸邊拋棄了對方的贈禮,但表面的決絕卻無法抑制內心的相戀。他最終同樣恢復了平靜,打算在耐心的等待和期盼中,走完相戀相思這段好事多磨的心理歷程。他在汀洲上采來芳香的杜若,準備把它贈送給遠來的湘夫人。
綜上所述,《湘君》和《湘夫人》是由壹次約會在時間上的誤差而引出的兩個悲劇,但合起來又是壹幕兩情相悅、忠貞不渝的喜劇。說它們是悲劇,是因為赴約的雙方都錯過了相會的時間,彼此都因相思不見而難以自拔,心靈和感情遭受了長時間痛苦的煎熬;說它們是喜劇,是由於男女雙方的相戀真誠深摯,盡管稍有挫折,但都沒有放棄追求和期盼,所以圓滿結局的出現只是時間問題。當他們在耐心平靜的相互等待之後終於相見時,這場因先來後到而產生的誤會和煩惱必然會在頃刻間煙消雲散,迎接他們的將是湘君在幻覺中所感受的那種歡樂和幸福。
這兩篇作品壹寫女子的愛慕,壹寫男子的相思,所取角度不同,所抒情意卻同樣纏綿悱惻;加之作品對民間情歌直白的抒情方式的吸取和對傳統比興手法的運用,更加強了它們的藝術感染力。因此盡管這種熱烈大膽、真誠執著的愛情被包裹在宗教儀式的外殼中,但它本身所具有強大的生命內核,卻經久不息地釋放出無限的能量,讓歷代的讀者和作者都能從中不斷獲取不畏艱難、不息地追求理想和愛情的巨大動力。這可以從無數篇後代作品都深受其影響的歷史中,得到最好的印證。 (曹明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