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弗雷德裏克原本是壹個善良正直、心懷抱負的外省青年，來到巴黎求學，希望能有壹番作為。但在巴黎上流社會虛榮奢靡、爾虞我詐的風氣熏陶下，他荒廢了學業，變得情操低下，周旋於各式女人之間，最終導致事業與感情壹事無成。
作品選錄
五
……
弗雷德裏克根本不懂為什麽有這麽多的怨恨和胡話。他更加厭惡巴黎了。第三天，他乘第壹班列車動身去諾讓。
壹幢幢房舍很快消失了，田野逐漸展開。他獨自坐在車廂裏，腳擱在長椅上，回味著近來的事件和他經歷的全部往事。他想起了路易絲。
“她從前愛我，這個女孩兒！我錯了，沒有抓住這個幸福……算了。別再想了！”
五分鐘後，他又想：
“可是，誰知道呢？……以後，為什麽不可能呢？”
他的幻想，壹如他的視線，深深投入隱隱約約的天際。
“她天真爛漫，是個鄉下姑娘，幾乎是個蠻子，可又那麽善良！”
他越朝諾讓走，她離他越近。穿過蘇頓牧場時，他同從前壹樣瞥見她在楊樹下，水窪邊割燈心草。諾讓到了，他下了車。
隨後，他胳膊肘支在橋欄上，好再看看他們在壹個艷陽天散過步的小島和園子，旅行和野外的空氣使他頭昏眼花，近日情緒的波動令他渾身無力，但他感到幾分激動，心裏想：
“她也許出去了；要是我馬上遇見她就好了！”
聖洛朗教堂的鐘聲響了。教堂前的廣場上有壹群窮人，還有壹輛敞篷四輪馬車，本鄉惟壹的壹輛(供舉行結婚時使用)。突然，在結白領帶的市民的人流中，壹對新婚夫婦出現在教堂的大門口。
他以為產生了幻覺。可是，不對！這正是她，路易絲！披著壹塊白紗，從她的紅頭發壹直垂到腳跟；這正是他，戴洛裏耶！身著繡銀線的藍禮服，是省長的官服。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弗雷德裏克躲在壹幢房子的屋角，讓隊伍過去。
他滿面羞慚，壹敗塗地，被壓垮了。他回到火車站，重返巴黎。
出租馬車車夫說，從水塔到競技劇場的路上築起了街壘，因此他取道聖馬丁城關。在普羅旺斯街的拐角，弗雷德裏克下了車，朝大馬路走去。
正值五點鐘，下著霏霏細雨。壹些市民站在歌劇院那邊的人行道上。對面的房屋門窗緊閉。窗口沒有壹個人影。在寬闊的馬路上，龍騎兵們伏在馬背上，揮著出了鞘的馬刀疾馳而過；帽盔的飾鬣和身後揚起的大白鬥篷，在煤氣燈光下掠過；薄霧中，煤氣燈隨風扭擺。人群望著龍騎兵，沈默不語，驚駭萬分。
壹隊隊警察突然出現在沖鋒的馬隊間，趕著街上的人往後退。
但是，在托爾托尼咖啡館的石階上，老遠就可以看見壹個身材高大的人——杜薩迪埃，他巋然不動，好似壹根女像柱。
走在隊伍前頭的壹名警察，三角帽壓在眼睛上，用劍威脅他。
於是，杜薩迪埃朝前邁了壹步，高呼：
“***和國萬歲！”
他仰面倒下了，雙手交叉在胸前。
人群中發出壹陣恐怖的號叫。警察用目光環顧四周；弗雷德裏克壹怔，他認出了塞內卡爾。
六
他四處漫遊。
他領略過大型客輪上的悒郁；帳篷裏壹覺醒來時的寒冷，風景和廢墟引起的驚愕，好感消失後的辛酸。
他回來了。
他出入社交場，又有過幾次戀愛。但是，對初戀的綿綿回憶，使他覺得其他的愛情索然無味。接著，熾烈的欲望熄滅了，感覺的菁華失去了。思想上的抱負也變小了。
歲月蹉跎；他忍受著精神的閑散和情感的遲鈍。
將近壹八六七年三月底，在夜幕降臨的時分，他獨自待在書房裏，這時走進來壹位女人。
“阿爾努夫人！”
“弗雷德裏克！”
她抓住他的手，輕輕把他拉到窗前，壹邊端詳他，壹邊翻來覆去地說：
“這是他！果然是他！”
在昏暗的暮色中，他只依稀看見她的眼睛，罩在遮住她面孔的黑花邊小面紗下。
她把壹個石榴紅絲絨小荷包放在壁爐邊上，然後坐了下來。兩人相視而笑，但講不出話來。
終於，他向她提了許多關於她本人和她丈夫的問題。
他們住在布列塔尼的偏遠地區，以便節儉度日，清償債務。阿爾努幾乎長年有病，如今好像是個老人了。她女兒嫁給波爾多壹戶人家，兒子當兵駐紮在莫斯塔加內姆。隨後，她擡起頭來：
“可我又見到您了！我很高興！”
他沒忘記告訴她，聽到他們落難的消息後，他曾跑到他們家去過。
“我知道！”
“怎麽？”
她在院子裏瞥見了他，就躲了起來。
“為什麽？”
於是，她用顫抖的聲音，間隔好久才說出壹個字：
“我害怕！是的……怕您……怕自己！”
聽到這番表白，他快樂無比，心兒撲通撲通地跳。她又說：
“原諒我沒有早些來。”
她指著繡滿金棕櫚葉的石榴紅小荷包說：
“這是我特地為您繡的。裏面有相當於貝勒維爾地產的那筆款子。”
弗雷德裏克謝謝她送的禮物，同時責怪她專門為這跑壹趟。
“不！我不是為這件事來的！我壹定要來看看您，然後我就回去……回到那邊。”
她同他講起自己的住處。
這是壹幢低矮的房子，只有壹層樓，花園裏栽滿大黃楊，兩條植有栗樹的林蔭道壹直通向山丘的高頭，從那兒可以俯瞰大海。
“我常去那兒，坐在壹張長凳上，我管它叫做‘弗雷德裏克長凳’。”
接著，她貪婪地看著家具、小擺設、畫幅，好把它們存在記憶裏帶走。女元帥的畫像被壹幅簾子遮住了壹半。但是在黑暗中呈現出來的金色和白色，仍然引起了她的註意。
“我好像認得這個女子。”
“不可能！”弗雷德裏克說，“這是壹幅意大利的古畫。”
她說她想挽住他的胳臂，在街上兜壹圈。
他們出去了。
店鋪的燈光，不時照亮她蒼白的側面；接著，黑影重新包裹住她；他們在車流、人流和喧聲中走著，只關註自己，什麽也聽不見，正如在鄉間落葉覆蓋的地上同行的人。
他們互相敘述往昔的歲月，工藝社時期的晚餐，阿爾努的癖好，他拉假領尖頭和往小胡子上擠油膏的樣子，還有其他更隱秘、更內在的事情。第壹次聽到她唱歌，他多麽陶醉！在聖克盧過生日那天，她多麽美麗！他向她提起奧特依的小花園，劇院的夜晚，馬路上的壹次相遇，以前的仆人，她的黑人女仆。
她對他的記憶力感到吃驚。可是她對他說：
“有時，您的話又回到我的耳畔，好像遙遠的回聲，又像風兒送來的鐘聲；我閱讀書中描寫愛情的段落時，恍惚覺得您就在眼前。”
“愛情描寫中，凡被人指責言過其實的東西，您全讓我體驗到了，”弗雷德裏克說，“我理解維特為什麽不嫌惡夏綠蒂的塗黃油面包片。”
“可憐的親愛的朋友！”
她嘆了壹口氣，沈默良久後說：
“不管怎樣，我們曾深深相愛。”
“可是誰也不屬於誰！”
“也許這樣更好。”她又說。
“不！不！我們本來會多麽幸福！”
“噢！有您那樣的愛，我想是這樣！”
這愛情該是何等深切，離別這麽久後依然存在！
弗雷德裏克問她是如何發現他愛她的。
“有天晚上，您吻了我手套和袖口之間的手腕。我心裏想：‘他愛我呀……他愛我！’不過我怕相信這是真的。您態度矜持，那樣可愛，我把它當作壹種不由自主的持久敬意來受用。”
他無怨無悔。以往的痛苦得到了酬報。
他們回到家裏，阿爾努夫人摘下了帽子。擱在壹張蝸形腳桌上的燈，照亮她的白發。這對弗雷德裏克猶如當胸壹擊。
為了向她掩飾這份失望，他在她膝下席地而坐，握著她的手，開始向她傾吐綿綿情意：
“我覺得，您這個人，您最微小的動作，在這個世界上具有超人的重要性。隨著您的腳步，我心潮起伏，好似塵土的飛揚。您對我的魅力，宛若夏夜的目光，周圍芬芳馥郁，暗影輕搖，銀白潔凈，茫茫無際。對我而言，您的名字裏包含著肉體和靈魂的快樂，我壹再呼喚您的名字，盡量用嘴唇親吻它。除此之外，我想象不出別的東西。我想象中的阿爾努夫人，正是您平日的模樣，帶著她的兩個孩子，溫柔，嚴肅，美貌絕倫，心地那麽善良！這個形象使其他壹切形象黯然失色。我豈止想想而已！在我心靈深處，始終有您悅耳的嗓音和明亮的眼睛！”
她不勝欣喜地接受對壹個女人的這番愛慕之言，她已經不是這個女人了。弗雷德裏克被自己的話陶醉了，竟然相信了這些話。阿爾努夫人背對著光，朝他俯下身來。他感到她的氣息輕拂他的額頭，她的整個身體隔著衣服遲疑地觸到他。他們的手握緊了；她的高幫皮鞋的鞋尖從袍子下邊略微伸出；他快暈過去了，對她說：
“看到您的腳，我心都亂了。”
她感到羞恥，站了起來。接著，她紋絲不動，用夢遊者的古怪語調說：
“在我這個歲數！他！弗雷德裏克！……沒有壹個女人像我這樣被愛過！不！不！年輕又有什麽用？我才不在乎呢！我瞧不起她們，所有來這兒的女人！”
“噢！難道有人來！”他討好地說。
她笑逐顏開，想知道他今後會不會結婚。
他發誓說不會。
“當真？為什麽？”
“因為您。”弗雷德裏克說著把她緊緊摟在懷裏。
她沒有掙脫，身子向後仰，半張著嘴，兩眼朝天。她驀地把他推開，壹臉絕望；他央求她回答他，她垂下頭說：
“我多麽想使您幸福。”
弗雷德裏克猜想阿爾努夫人是來委身於他的；這激起他比以往更強烈的、瘋狂熱切的欲望。可是，他有某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壹種厭惡，好似 *** 的恐懼。另壹種擔心，以後會膩煩的擔心，使他不敢輕舉妄動。何況，這將添多大的麻煩！壹方面出於謹慎，另壹方面不想貶低自己的理想，他轉過身去卷壹支香煙。
她凝望著他，驚嘆不已。
“您多麽高尚文雅！只有您才這樣！只有您才這樣！”
鐘敲了十壹點。
“已經十壹點了！”她說，“再過壹刻鐘，我就走。”
她又坐下來，但她註視著掛鐘，而他繼續抽著煙走來走去。兩個人再也找不出話來說了。分手之際，總有壹刻我們所愛的人已經不再和我們在壹起。
終於，指針過了二十五分鐘，她緩緩拿起帽子的系帶。
“別了，我的朋友，我親愛的朋友！我永遠不會再見到您了！這是我身為女人的最後壹次活動。我的靈魂永遠不離開您。願上天把壹切祝福都賜給您！”
她像母親壹樣在他前額上吻了壹下。
不過她好像在找什麽東西，然後向他要壹把剪刀。
她取下自己的梳子，壹頭白發披了下來。
她狠命地齊根剪下壹綹長發。
“留著吧！永別了！”
她出去了，弗雷德裏克打開窗戶。阿爾努夫人在人行道上，做手勢叫壹輛路過的出租馬車過來。她上了車。車子消失了。
於是壹切都結束了。
七
這年快入冬時，弗雷德裏克和戴洛裏耶坐在火邊談天，他們再次言歸於好了，他們的天性註定兩人永遠相聚相愛。
弗雷德裏克簡略說明了他與當布勒茲夫人鬧僵的原因，她後來改嫁給壹個英國人。
戴洛裏耶沒有講他是如何把羅克小姐娶到手的，只說有壹天，他妻子同壹個唱歌的私奔了。為了稍稍洗刷恥辱，他過分熱心於省裏的政務，結果名譽受損，被撤了職。後來，他當過阿爾及利亞的殖民長官，壹位帕夏的秘書，壹家報館的經理，廣告掮客，最後在壹家實業公司的訴訟事務所當職員。
至於弗雷德裏克，他揮霍了三分之二的家產，只得過小資產階級的生活。
隨後，他們互相打聽朋友們的情況。
馬蒂儂如今是參議員。
於索奈身居要職，掌管所有劇院和整個報界。
西齊篤信宗教，是八個孩子的父親，住在祖輩的城堡裏。
佩勒蘭先後沈迷於傅立葉主義、順勢療法、靈動桌、哥特藝術和人道主義繪畫，最後成了攝影師；在巴黎所有的墻壁上，都可以看到他身著黑衣、頭大身小的肖像
“妳的至友塞內卡爾呢？”弗雷德裏克問道。
“不見了！我不知道！妳呢，妳熱戀的阿爾努夫人呢？”
“她大概在羅馬，和她當騎兵中尉的兒子在壹起。”
“她丈夫呢？”
“去年死了。”
“啊！”律師說。
接著，他拍了壹下額頭：
“對了，那天，在壹家鋪子裏，我遇見了那位善良的女元帥，手裏牽著壹個她收養的小男孩。她是某個烏德裏先生的遺孀，如今非常胖，塊頭很大。變得真厲害！她過去腰身多麽纖細！”
戴洛裏耶不隱瞞曾趁她絕望之際對此親自做過核實。
“其實是妳允許我這樣做的。”
他不打自招，補償了曾對阿爾努夫人圖謀不軌所保持的沈默。不過弗雷德裏克會原諒他的，既然他並沒有得逞。
弗雷德裏克對這個發現多少有些惱火，但他佯裝壹笑了之；提起女元帥，他又聯想到瓦特納茲小姐。
戴洛裏耶從來沒有見過她，也沒有見過其他許多上阿爾努家去的人；但他對雷冉巴爾記得非常清楚。
“他活著嗎？”
“勉強活著！每天晚上，十分準時，從格拉蒙街到蒙馬特爾街，他拖著腳步來到壹家家咖啡館前，身體虛弱，彎腰曲背，心力交瘁，壹個幽靈！”
“那麽，孔潘呢？”
弗雷德裏克快樂地叫了壹聲，求臨時 *** 的前代表告訴他牛犢頭的奧秘。
“這是從英國進口的。為了戲謔地模仿王黨分子每年壹月三十日舉行的典禮，壹些獨立黨人每年舉辦壹次酒會，在酒會上吃牛犢頭，並用牛犢的頭蓋骨盛紅酒喝，舉杯祝賀斯圖亞特王族的滅亡。熱月政變後，恐怖分子組織了壹個完全壹樣的團體，這證明胡鬧的事層出不窮。”
“我覺得妳對政治失去了熱情。”
“這是年齡使然。”律師說。
他們對自己的壹生做了總結。
兩人都虛度了年華。壹個曾夢想愛情，另壹個則夢想權力。什麽原因使他們沒有夢想成真？
“也許因為沒有走正道。”弗雷德裏克說。
“對妳，可能如此。我呢，正相反，我錯就錯在為人太直，不考慮許許多多次要的事，而這些事比什麽都重要。我太講邏輯，妳太重感情。”
接著，他們責怪機緣、環境和他們出生的時代。
弗雷德裏克又說：
“過去我們在桑斯時想做的人可不是這個樣子。那時妳想寫壹部哲學批評史，我呢，想寫關於中世紀諾讓的大部頭小說，主題是我在弗魯瓦薩爾的著作中找到的： 布羅卡爾·德·費內斯特朗日老爺和特魯瓦的主教，是如何攻擊厄斯塔什·德·昂布雷西古爾的。妳記得嗎？”
他們追憶少時往事，每說壹句話，就互相問道：
“妳記得嗎？”
他們仿佛又看見中學的院子，小教堂，會客室，樓梯下的練劍室，學監和學生們的面孔，壹個名叫昂熱馬爾、用舊靴子做鞋套的凡爾賽人；米爾巴先生和他的紅頰髯；教幾何圖形和教繪畫的兩名教員，老是爭執不休的瓦羅和絮裏萊；那個波蘭人，哥白尼的同鄉，總帶著用硬紙板做的行星系圖，壹位巡回講學的天文學家，講壹堂課的報酬是在食堂吃壹頓飯；接著，壹次散步時的酩酊大醉，他們第壹次吸的煙鬥，發獎儀式，假期的歡樂……
壹八三七年的暑假，他們曾去土耳其女人那兒玩。
被大家這樣稱呼的女人真名叫佐拉依德·土耳克；許多人以為她是穆斯林，壹個土耳其女人。這給她的房子增添了詩意，房子位於水邊，城堡圍墻的後面；即使在盛夏，房子周圍也有蔭涼；壹個窗口擺著壹盆木樨草，旁邊有個金魚缸，壹看就知道是她的家。壹些穿白色短上衣的小姐臉蛋上敷著脂粉，戴著長長的耳環，見有人走過就拍窗玻璃；晚上，她們佇立在門口，用沙啞的嗓音輕輕哼著歌兒。
這個使人墮落的場所，向全區投射出神奇之光。大家用拐彎抹角的話稱呼它：“您知道的那個地點，——某壹條街，——在橋下。”四鄰的農婦為她們的丈夫膽戰心驚，市民太太們為她們的女仆憂心忡忡，因為專區區長先生的廚娘在那兒被人撞見過；自然，這是所有青少年暗中心向往之的地方。
有個星期天，正做晚禱的時候，弗雷德裏克和戴洛裏耶預先燙好了頭發，在莫羅夫人的花園裏采了壹些花，然後從通往田野的邊門出去，在葡萄園裏繞了個大圈，再從漁場往回走，溜進土耳其女人的房子，手裏始終捧著壹大束花。
弗雷德裏克獻上他的花，好像壹個戀人把花獻給未婚妻。但是，炎熱的天氣，對未知的惶恐，壹種內疚，甚至壹眼掃過去看見那麽多女人供他使喚的快樂，都使他激動萬分，以致臉色變得煞白，他待著不動，講不出壹句話。女人們笑了，看見他那副尷尬相十分快樂。他以為她們在嘲笑他，拔腿就逃；因為弗雷德裏克有錢，戴洛裏耶只好跟在他後面走了。
有人看見他們出來。這事惹出了麻煩，三年後還沒有被忘記。
他們啰啰唆唆地互相敘述這件事，補充對方的回憶；講完了以後，弗雷德裏克說：
“這是我們最美好的經歷！”
“對，也許吧？這是我們最美好的經歷！”戴洛裏耶說。
(王文融譯)
註釋：
阿爾及利亞港口城市。
賞析
故事的開篇，福樓拜簡練的交代了故事發生的背景，並以簡潔的筆觸交代了男主人公弗雷德裏克·莫羅中學畢業坐船回鄉省親的經過。在船上，弗雷德裏克邂逅了他的終生至愛，同時也令他痛苦萬分的美麗純凈的女人——阿爾努夫人。癡情的弗雷德裏克對阿爾努夫人壹見鐘情，不能自拔。在這裏作者既交代了人物的性格特點，也為主人公日後的傷感結局埋下了伏筆。
弗雷德裏克生於外省的壹個中產階級家庭，母親莫羅夫人出身貴族世家，但家境早已沒落；父親在他還沒出生時就已經去世，莫羅夫人只能靠微薄的遺產度日。“雖然每周接待三次客人，不時還在家裏擺酒席，可是點多少根蠟燭，都是預先計算好的，而且她還經常眼巴巴地等著收地租。她像掩蓋惡習壹樣瞞著這份拮據……”因此兒子成了她唯壹的希望，“對兒子的前程，莫羅夫人是雄心勃勃的”，她的兒子學習優秀，得過優等獎，以後“也許能當上參議員、大使、部長”等。弗雷德裏克對文學感興趣，喜歡寫詩，有時候又對音樂充滿 *** ，甚至想創作交響樂，但很快又迷戀上作畫。他對好多事情都興致勃勃，但是他意誌薄弱，耽於幻想，缺乏自信，雖然有著巨大的熱情但都未付諸實施，是“言語上的巨人，行動上的矮子”，只有願望沒有行動，結果年華虛度，壹事無成。
戴洛裏耶，弗雷德裏克的摯友，是壹個有野心的人物。他有著自己的野心抱負，對未來充滿了信心和希望。和弗雷德裏克不同，戴洛裏耶總是抓住壹切可能的機會，鍥而不舍，他起先研究形而上學，後轉向研究社會經濟學和法國大革命，想從政發達。他是壹個充滿心機的野心家，企盼自己有壹天可以出人頭地，飛黃騰達。為了自己的利益，他會不擇手段；如果需要的話，他甚至可以毫不猶豫地出賣最好的朋友。
弗雷德裏克背負著全家的希望，帶著滿懷的夢想來到他向往已久的巴黎攻讀法律。然而，這個多情而純潔的外省青年根本不喜歡法律，他的所有的熱情和精力就只是為了適應巴黎社會的奢華生活。在上流社會虛榮奢靡、爾虞我詐的風氣熏陶下，他不但荒廢了學業，連情操也變得極為低下： 為了滿足 *** 去玩弄交際花蘿莎奈特；在好奇心的驅使和金錢的誘惑下，他大膽地去“愛”天真無邪的少女路易絲；為了實現躋身上流社會的目的，他費盡心機，極力討好貴婦當布勒茲夫人……他忙於交際應酬，在女人的裙裾之間穿梭，用俏皮話博得女人的歡心。在和漂亮女人接近交往的過程中，他的才華，他的聰明才智得到了淋漓盡致的發揮。他總能讓平靜的阿爾努夫人心潮澎湃，眼圈發紅；精心準備的言談舉止，總能讓當布勒茲夫人對他另眼相看；他的大膽的謊言，使得天真爛漫的路易絲為他神魂顛倒。他，成了壹個情場的老手。
雖然弗雷德裏克在感情上別有用心，但也有過壹段難以忘懷的真實感情，那就是對阿爾努夫人的持久真實的愛。弗雷德裏克對她心醉神迷，難以割舍。裝作不經意地碰壹下她的帶著手套的手指，他都會幸福壹個晚上。哪怕是和她談話聊天，看她做針線活，他都會興趣盎然，表現出無窮的興趣和耐力。有時只是因為她的壹個眼神或者是壹句話，他都會幸福壹夜或者痛苦幾天。阿爾努夫人的溫柔、美麗、賢淑以及情趣的高雅，都令弗雷德裏克神魂顛倒。他總是徘徊在她家門口，但是卻又可望而不可即，令他備受折磨、痛苦不堪。他通過阿爾努夫人認識了交際花蘿莎奈特，並很快成為她的座上常客。蘿莎奈特快活，妖艷，善於交際，也做作，趣味低俗。雖然弗雷德裏克有時非常討厭她，但卻以占有她為榮，把她當作壹個玩物和精神空虛時的臨時驛站。他不愛傲慢自私的當布勒茲夫人，只把她當成進入上流社會的跳板，最後冷冷地和她分了手。當弗雷德裏克回到家鄉，試圖尋找壹直熱戀著他的少女路易絲時，路易絲卻已另嫁他人，成了他的好友戴洛裏耶的新娘。帶著滿心疲憊，幾多憂傷，他選擇了遠離家鄉。
在經歷了壹番風雨之後，弗雷德裏克揮霍掉了他的大部分財產，愛情、事業、理想，都像夢壹樣在殘酷的現實面前灰飛煙滅了。當他和阿爾努夫人再次重逢時，已經物是人非。歲月蹉跎，弗雷德裏克失去了目標，沒有了抱負，過著孑然壹身、清貧潦倒的生活；阿爾努夫人也早已破產，住在偏遠的地方，為償還債務過著窮困落寞的日子，青絲早已變白發。美人依舊在，只是容顏改。那份沈甸甸的曾經讓弗雷德裏克無法放下的感情，又壹次在他復歸平靜的心中激起層層波瀾，甜蜜與苦澀，幸福與辛酸，是如此遙遠而又仿佛昨天。兩人在經歷人世變遷之後真實感情的表達，給人頗多的感慨與無奈， “往事不堪回首”。壹縷白發，壹個背影，勞燕分飛各西東，給作品蒙上了壹層悲涼的色彩。
弗雷德裏克是壹個具有時代特征的典型人物，他代表了當時法國社會壹代人的精神史，是他們情感經歷的壹個典型縮影，是當時法國社會多余人的典型。福樓拜的成功之處還在於，他把主人公性格的塑造和他命運的描寫，同社會變革和重大歷史事件結合在壹起。《情感教育》反映了1840年至1867年間長達四分之壹個世紀的法國社會生活，特別是1848年的革命，向讀者展現了壹幅錯綜復雜、跌宕起伏、波瀾壯闊的社會畫面。革命爆發時，弗雷德裏克在街頭目睹了群眾反抗金融貴族的集會，受革命熱情的感染，采取支持革命的態度，並積極為報紙寫文章，甚至要參加議員競選。當六月起義被鎮壓時，他退縮了，躲在楓丹白露與蘿莎奈特遊山逛景，盡情享樂；當路易·波拿巴政變的時候，他更是往返於蘿莎奈特和當布勒茲夫人這兩個女人之間，忙得不亦樂乎。他由個人幻想的破滅而心灰意冷，對國家大事漠然置之。福樓拜通過弗雷德裏克的失敗經歷，巧妙地反映了資產階級社會對年輕人的不良影響，揭示了那個使壹部分資產階級青年意誌渙散、貪圖享樂，乃至最終成為社會廢物的時代。
小說的結尾，弗雷德裏克和好友戴洛裏耶，在經過離離合合之後言歸於好，兩人相對坐在火邊回憶往昔舊事。壹個夢想得到愛情，另壹個夢想擁有權力，都以失敗收場。當繁華落盡壹切如過眼雲煙時，他們總結壹生，得到壹個***同的結論： 兩人都虛度了年華。福樓拜讓書中的人物對自己的壹生進行了概括和總結，既實現了自己壹貫奉行的客觀主義，也給讀者留下壹個耐人尋味的結局。
(趙廣全)